話說從小木樓裡面出來的七條人影中,前面兩條人影身上穿著黑綢緞裁成的夜行衣,手上帶著黑色的手套。在他們身後十幾丈,是五條手提四尺斬馬刀的莽漢。這些漢子也不蒙臉,獰笑著朝南邊飛縱而去,那大刀上纏的布條已經被扯掉,明晃晃刀身的倒映著月光,靠近刀背處,一條手指頭粗細的血槽子裡,積著烏青色的一層血垢。
七人剛越過後苑中央的小池塘,冷不丁聽見有個女子嘻嘻一笑,腳底下的樹葉嘩啦啦一響,十幾道烏溜溜的尺長鐵釬子沖天而起,對準了身在半空中七條人影刺去。
兩位黑衣蒙面人首當其衝,大半的鐵釬子都是對著他們射去的。可這黑衣蒙面人不慌不忙,同時把雙臂一晃,展開漫天掌影,手指輕捻,好似撥草摘花一般,便將射到身前的鐵釬子盡數收到掌中。
後面的莽漢把大刀一晃,寬厚的刀身好似盾牌一般的橫在胸前,叮叮噹噹的幾響,火花四濺,那鐵釬子刺不透半寸厚的精鐵大刀,力竭跌落。
「唐家哥哥,好不容易到這西北朔城走一遭,卻也不來奴家的吟春苑捧捧場,半夜裡偷偷摸摸的尋花問柳,如此薄情,好教念娘心寒。」
一道身裹錦緞繡花襖的妖嬈身影從樹後轉出,看著那兩個黑衣人吃吃直笑。為首的黑衣人身子一頓,沉聲喝道:「追命刺血簽,花魁秦念娘!十年不見,原來你是躲在這裡!」
眼見這花襖美婦人掩口一笑,眼波顧盼含情,那如畫的眉目在月下更顯得美艷無方,一條彩絛繞在左臂上,梢頭迎風飛舞,可不正是順平酒樓隔壁吟春苑的老鴇念娘?
「什麼躲在這裡?唐家哥哥,奴家是在這裡候著你們來尋我呢。十年光陰匆匆過,唐家人可還記得念娘麼?」
「呸!你這血手惡婦,今日現身出來,正是自撞報應!七弟,你我速速誅殺此人,為大哥二哥全家報仇!」為首黑衣蒙面人把手掌朝前一甩,那夾在指尖的數根鐵釬子疾射而出,帶著尖利的風嘯聲,直奔念娘的咽喉前心刺去。
後面那個黑衣蒙面人應了一聲,也抖腕射出了手中的鐵釬,十六支鐵釬罩住了念娘的上半身要害,那去勢之快,幾乎趕得上鐵弓所發的利箭。
可念娘不慌不忙,只把身子輕輕一晃,整個人就變得朦朦朧朧,好似站在一團煙雲後面。鐵釬子才射到她身前三尺,就莫名其妙的消失在了虛空中,不知這念娘施展了什麼手法,將她的獨門暗器「刺血簽」盡數收了回去。
「原來還是老相好,那俺們可就不打擾你們敘舊了。」那五條莽漢把斬馬大刀一晃,冷笑道,「唐家老六老七,哥幾個先行一步了,你們要是與這娘兒們糾纏太久,小心連湯底兒都喝不著!」
兩位黑衣蒙面的蜀中唐家子弟一聽,心中猶豫起來。正躊躇不定時,念娘輕移蓮步,擋在了他們面前道:「五位大爺慢走,前面自有人仔細照應著。且容奴家先跟唐家哥哥纏綿一番,再過去伺候幾位。」
五位莽漢冷哼一聲,縱身呼嘯而去。兩個唐家子弟一對眼神,不約而同的探手在腰間一抹,腕子一翻,便是數百點寒星如雨,朝念娘當頭灑下。
「封喉銀螺,漫天花雨。六哥哥與七哥哥這一手,似乎還差著幾年火候!」念娘目中閃過一絲嘲諷,她左手一扯彩絛,舞出團團亂影。這細軟的絲絛上貫注了內家真力,往頭頂一攪,那數百點寒星便四散飛落,跌到地上一滾,原來是幾百顆黃豆大小,以純銀打造的小釘,顆顆前尖後圓,雕著一圈旋紋,形如水螺。
再看念娘右手一翻,六根「刺血簽」自袖口中落出。鐵釬滑過指尖時,念娘以極巧妙的手法攏起五指一捻,這閻王簽不知怎的竟首尾相咬合,接成了一桿只直比竹筷稍粗的六尺鐵槍。兩位唐家子弟一皺眉,抽身想走,可念娘出招快似閃電,皓腕微微一晃,那細細的鐵槍便好似暗夜裡玄蛇吐信,六道冷風直刺兩位唐家子弟的面門。
蜀中唐門乃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武林世家,秘傳的暗器術、毒術和近身搏殺法獨步天下。這兩位唐家子弟正是唐門嫡傳,一身功夫煞是了得。只見他們沉氣收腰,翻手掣出隨身短刀,格開了念娘的槍勢,身形倒縱一丈,不單揮手灑出了一片烏雲似的鐵蒺藜和毒針,抬腿一蹬,還踢出了一篷暗紅色的鐵砂。
不過秦念娘似乎深諳唐門的諸般手段,聽方纔那唐門老六的怒喝,唐家長房嫡傳的老大和老二,就是夭折在念娘的手中。她左手那條二丈二的彩絛,也不知是用什麼絲線織成,憑唐門的暗器之利,竟不能穿破,而且念娘施展彩絛的流雲袖手法也藏著古怪,竟能輕輕鬆鬆的破去那些動輒數百件一發的暗器。
鐵蒺藜、毒針和紅砂都不能奏效,念娘一手舞動彩絛,一手揮出道道槍影,步步進擊,口中兀自有閒暇笑道:「十年前你家老大老二全家八口人圍殺奴家,結果還是讓奴家活著逃出了唐家堡,如今只憑你們兩個就想報仇?兩位唐家哥哥生得如此俊朗,真真讓人好生憐惜,都捨不得下狠手哩。還不快去把躲在房裡的唐礪哥哥喊出來助陣,當年他打了奴家十二記跗骨針,險險收了奴家的性命去,這份情誼,可讓念娘好生惦記。」
兩個唐家子弟聯手對敵,依舊被壓在了下風,可他們咬緊了牙關,一言不發。老六雙手各持一柄喂毒短刀,舞出團團刀花,抵住了念娘的鐵槍。老七縱身一躍,上了樹梢,雙手一翻,十指間夾著六隻形式各不相同的暗器匣子。
唐家老六在地面上展開騰挪身法,與念娘游鬥,老七居高臨下,只要一逮到機會,他就立時按動機簧,打出道道致命的鐵流。
兩邊你來我往,一時間倒是難分勝負。
再說那五條莽漢,提刀朝南邊潑力狂奔。他們一心要搶在唐家子弟前面斬殺洛環玉,把那件物事搶到手中。
剛繞過池塘棋亭,卻忽然望見一道人影好似鬼魅般的從地底下鑽了出來,原地一轉,化作了順平樓的掌櫃老康頭兒。
「五位客官夜裡不歇著,這是要去何方?」
老康掌櫃的攏手一揖,那乾瘦的身子好似一顆古松紮在地上。此刻,他的兩眼不再渾濁,而變得精光四射,白天裡那股子年邁力衰的氣相一掃而空,獨自一人攔在五位莽漢身前,卻令人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絲不敢輕易靠近的畏懼心來。
「你這老棺材板兒,原來也是個扎手的硬點子,大爺們卻都看走了眼!怎麼的,你這是扮豬吃老虎?今兒大爺就給你數數皮子,送你早點兒入土!」
幾個莽漢雖然吼出了狠話,但他們的氣勢與老康掌櫃的一比,卻明顯要矮了一截。
不過有血性的漢子從不會畏懼與猛獸廝殺,這五條莽漢各自捏緊了拳頭,朝自己的胸口狠狠的擂了一記,痛楚將潛伏在心底裡的一股子狠勁激發出來,他們眼珠子都開始泛紅了。
五人一聲虎吼,提刀縱身而起。皆使出一式力劈華山,掄圓了四尺斬馬大刀,朝著老康掌櫃的當頭就砍。
「一掌撥天雲。」老康掌櫃喃喃的唸了一聲,身子已然消失在了原地。
五個莽漢眼瞳一縮,心中發緊。四把刀空劈在地面上,第五把刀和那揮刀的漢子,被老康掌櫃逆刀勢推出的一掌,震得倒飛起來四五丈,打著旋兒墜入小池塘中,再沒了聲息。
「老董!」剩下四個漢子一見同伴被打得生死不知,立時都瘋魔了。他們活像四頭受傷的蠻牛,把掌中大刀揮得好似車輪轉,對準了老康掌櫃亂披風的剁砍。
老康掌櫃展開他那神出鬼沒的身法,輕煙似的人影,在繚亂的刀光中時隱時現。
「一掌遮春雨。」
又是一聲呢喃,漫天刀光中忽然閃出一大片掌影,只聽見四聲悶響,那四條漢子幾乎同時中了一掌,人人跌退了數步,口鼻溢血,但卻沒有一條漢子鬆開了手裡的四尺斬馬刀。
「哥幾個,跟他玩命!」其中一個莽漢啐出口中的血沫子,他從身上扯下了一根寬皮條,將斬馬刀的刀柄和自己的右手牢牢的綁在了一起,其餘漢子也都與他一樣,露出了拚死一搏的神情。
掌櫃老康頭兒歎了口氣,幽幽的道:「老頭子與幾位客官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們前來投宿,小店好酒好肉的伺候著,緣何要在此廝殺?」
「少廢話,老棺材揣著明白裝糊塗!」那四條大漢再次縱身撲來,看那架勢真要不死不休。
「猛志固常在,只因菩薩憐。可惜老頭子卻本非是什麼良善之輩,我不欲殺人,奈何你們卻硬要尋死。」老康掌櫃左掌掌心向天,右掌掌心對地,擺出了個古怪的起手式,他口中吟道:「兩掌分陰陽,一發生死斷。」
後苑小池塘邊,風聲厲喝震得水波粼粼,不多時已染上了淡淡的血色。
而從後苑圍牆的東南角翻進來的那人,側耳聽了聽不遠處的打鬥聲,依舊躡足潛蹤的朝南面精舍摸去。等他走到精舍外十丈,卻聽見對面傳來一陣「篤篤」的敲擊聲,似乎有人在用力拍打著什麼硬物。
這夜行人藏在假山後面,探頭往精舍那邊一望,他愕然發現在老街街口賣面的老吳頭兒蹲在精舍門外。老吳左手托著一顆獨頭大蒜,右手握著一柄僅有一尺多長,卻有六寸寬,一寸厚的青銅直刀,他正側轉過刀面,一下一下的砸著左手裡的大蒜。大蒜被拍扁了,老吳頭攏起手掌輕輕一揉,那蒜衣片片剝落,露出一顆白嫩嫩、圓滾滾的蒜子。
老吳頭兒把蒜子收進腰間的小布囊,站起身來,轉頭對著夜行人藏身的假山一笑道:「一柄好刀總能察覺到另一柄好刀的靠近,我這口『斷水』顫抖不休,已不願再拍蒜了。閣下還是顯身出來,陪我老吳過過手吧。」
夜行人知道自己暴露了行藏,他從假山後面轉出,左手緊握刀鞘,右手按著刀柄,對老吳道:「你的刀很好,但我的刀也很好。」
老吳頭兒笑了笑道:「可惜你的刀太過功利,還得淬火。」
「何解?」
「汪大統領新來朔城,街坊們還沒臉兒熟,卻不曾想就直接刀兵相見了。大統領既然有心歸隱,卻怎的還如此心急著要在那司馬昊面前爭一道頭功?看來大統領依舊是一副官場裡的做派,入主老街裁縫店,也惦記著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規矩。」
夜行人被看破身份,卻並沒有乾脆扯下臉上的黑紗,他一震刀鞘,沉聲喝道:「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廢話少說,手下見真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