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和站在最後一盤谷道前,手按胸口,用力的喘息著。
他的雙眼泛紅,不是因為白蓮赤鳶雙劍的碎裂,而是因為心中的倔強已令他血脈賁張。哪怕捨去自己隨身的靈劍,他也不肯讓那柄五尺竹帚斷裂,因為此時此刻,那柄掃帚正象徵著他的執念與驕傲。
山崖上鴉雀無聲,弟子們屏息凝神,期待著俞和走向太玄典石碑的那一刻,是生是死的結局,很可能就在下一瞬間判定」「。而一眾劍門師長,都知道方才俞和那一招自碎長劍,恐怕已是拼盡全力的掙扎。他們猜得到俞和為什麼要護住那柄掃帚,但看這位令人驚奇不斷的少年,此時終於露出了疲態,諸位掌院真人以為,俞和是多半走不過這最後一盤谷道了。
可是俞和大喘了三五息,又一次挺直了背脊。在眾目睽睽之下,俞和將那支竹帚倒轉過來,用帚柄朝地上一捅,把這五尺掃帚好似旗桿一般,插入了泥土中。
宗華真人看俞和放下了掃帚,微微一皺眉。他攏在袖子裡的手指暗暗一轉,已捏緊了那片褐黃色的古玉符。
那位賭輸了靈劍的天樞院掌院冷笑道:「這是給自己立下墓碑麼?」
搖光院掌院笑吟吟的道:「師兄莫不是想翻本?可惜這一局,師弟卻無意再跟你作賭。」
天樞院掌院冷哼一聲,剛要開口對搖光院掌院施以激將法,忽見宗華真人轉過半臉面,沉聲呵斥道:「閉嘴!」
兩位掌院真人聽得出宗華真人語氣中的怒意,紛紛一縮脖子,不敢再言語。
俞和略一定神,兩手空空的朝最後一盤谷道邁出了腳步。當他足尖甫一落地時,所有旁觀的羅霄門人都忍不住吸了口大氣,摒在胸中,把一對眼睛瞪得好似銅鈴。
那十丈太玄典石碑好似一位將軍,只微微一震,第十八盤谷道中的青袍劍客幻影就盡數朝俞和撲來。數不清的劍光罩定了俞和的週身,令人找不到一處破綻可以暫避鋒芒。
俞和放下了掃帚,人也似乎放下了所有的雜念。
他雙目中迴旋著青玉色的光芒,那視線似乎洞穿了塵世虛空,直入混沌難明中去。他張口一吹,有一縷白煙飛出,當空一轉,竟也化作了一個白衣劍客的幻影。這白衣劍客的雙手掌心中,各有一道細細的劍光飛旋不休,左手是道玄色劍光,右手是道白色劍光。
抬頭一望那鋪天蓋地而來的劍光,白衣劍客雙手齊揮,黑白劍光化作兩道三丈長虹交錯而出。莫看這只是簡簡單單的一揮手,那兩道黑白劍光竟然分化出了無數的影子,而且每一道虛影都各自演出迥然不同的劍勢。
這些劍勢妙到了顛毫,就連山崖上的那些浸淫劍道數百年的羅霄掌院高手,都不能一眼盡窺其中奧妙,甚至有些劍勢,甫一看便令人深深沉迷於其中,要細細思索,才能領悟其中的玄機。
可此時哪裡有時間讓人參悟劍招?一片雜亂的金鐵交鳴之聲響起,白衣劍客兩手一揮之間,撲來的青袍劍客便盡數湮滅。黑白劍氣虛影在谷道中肆虐,將那些橫欄的鎖鏈斬斷,每一柄長劍脫落下來,立時就被黑白劍氣攝住,一時間竟好似萬劍歸宗般,近千柄長劍追著黑白兩道劍光真形,直朝那十丈太玄典石碑奔去。
誰都沒有想到,俞和在最後一盤谷道中,竟然突出奇招,反守為攻。所有的羅霄弟子全都驚駭得發不出聲音來,唯有宗華真人歎了口氣。
再看那白衣劍客幻影與俞和同時舉起雙手,十指作劍訣對著太玄典石碑點出,俞和口中宏聲喝斥道:「破!」
這一招劍勢,便再沒人看得透了。
黑白兩道劍光擰成了一束,正是兩儀劍之勢。可那黑白劍光之前分化出來的虛影,居然還有整整六十道猶未散去,這時全都不可思議的動了起來。一道又一道的虛影重新匯合入黑白劍光,好似這一劍中,卻是同時刺了六十一劍出去。而那隨黑白劍光而動的近千柄飛劍,竟然也與黑白劍光同時刺中了太玄典石碑的碑面中央。
再沒有什麼震天動地的聲音發出,人們只聽見自己胸中的心臟「噗通」一跳。
那鎮壓羅霄解劍十八盤的最後一手殺招,代表著羅霄劍門無上劍道的十丈太玄典石碑,就這麼就黑白劍光一穿而過,化作了道道流光消散。
俞和張口一吸,黑白劍光與那白衣劍客幻影又變作一道白煙,吞回了他的腹中。
過了足足十息光景,山崖的羅霄弟子們才發出了震天介的歡呼聲。俞和回身抱拳一笑,招手攝來竹掃帚,慢條斯理的在最後一盤谷道中,掃出了二尺寬的小道。
由那「劍器」二字之下,到羅霄解劍十八盤的盡頭,如今不再是鋪滿了骸骨,而是有了一條乾乾淨淨的蜿蜒小路。
俞和也不管那山崖上飛騰的人群,他掃完了地,夾起掃帚,一縱身就朝羅霄東峰去了。經過崖邊時,他瞟了一眼諸位掌院真人,卻沒看見宗華真人的身影,也沒望見天罡院的夏侯滄和守正院的方家怡,只有天樞院的掌院真人和搖光院的掌院真人望著俞和,豎起了右手大拇指。
俞和從自己的東峰小院中,只帶走了那一條小寧姑娘給他繡的水紋青綢披肩。推開屋門,長吸口氣,眼前是海闊天空,但心中卻是空蕩蕩的。他一時似乎不知道向哪兒邁出步子,回頭去望,滿滿的都是回憶與不捨。
鞠一捧小院裡的靈泉撲在臉上,摘下腰間的酒葫蘆,俞和一邊喝著,一邊沿著小石徑朝山門走去。
行出山門時,值守的弟子全都拿敬畏的眼神望著俞和,卻並無一人上前來說話。俞和淡淡一笑,朝諸位同門一抱拳,拂袖下山而去。
走出了幾十里,身後的羅霄道庭已然隱於雲霞霧靄之中。俞和忍不住回頭,可只看見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既熟悉又陌生。
「怎麼,雄赳赳氣昂昂的闖過瞭解劍十八盤,可如今卻望著山門做女兒家態了麼?俞和道友。」
前面有人說話,那聲音一聽就是自家師尊雲峰真人,俞和忙轉頭,朝雲峰真人一揖到地:「師尊取笑弟子了,方才去藏經院向師尊辭行,卻未見到師尊當面。」
「走瞭解劍十八盤,你便不再是羅霄弟子,這『師尊』二字休要再提,你若有心,記在心裡就是。」
「一日為師,終生為師。」俞和看著雲峰真人道,「弟子絕非忘恩負義之人。」
雲峰真人點了點頭道:「你這孩子,倒也不枉我在此等了你半個時辰之久。」
半個時辰之前,俞和還在解劍十八盤中,雲峰真人已就在山下等他?俞和聞言大惑不解,問道:「師尊怎麼知道我能活著走過解劍十八盤?」
雲峰真人大笑,向來喜飲清茶的他居然翻手摸出了兩個酒葫蘆,拋了一個給俞和,自己拿著一個,咕咚咚的喝了幾口道:「其中有兩重原因。一來你小子雖然性子魯莽跳脫,但如今也懂得惜命,絕不會冒冒失失的去闖那解劍十八盤。我問你有沒有信心,你說有,我就知道你多半自有準備。你雖然未講明,但為師哪裡看不出來?你那身上藏的秘密,絕不止南帝道統這一樣,區區羅霄解劍十八盤,說是說凶險無比,但也分誰去走,你小子自己提出去闖一闖,只怕最多是有驚無險,我說得可對?」
俞和苦笑,點了點頭:「師尊慧如炬,非是弟子有意隱瞞,實在是事有蹊蹺,弟子自己也摸不著頭腦。」
雲峰真人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無論多麼親近的人,也不可和盤托出。被人看透,則是將自己置之險地。」
俞和不知如何作答,只默然的點了點頭。
「還有一重原因你並不知道,連為師也是今早才聽說。鑒鋒掌門師兄傳來口訊,言及宗華師兄找他討要瞭解劍十八盤的根本陣符。看來宗華師兄雖然被那女子蠱惑,心中還是念著你的,他對掌門師兄講說,俞和少年心性,負氣要走解劍十八盤,若是你在十八盤中抵擋不住,他就會祭出根本陣符,將你救下。」
俞和將眉毛一挑,扁了扁嘴,還是不發一言。可他聽了雲峰真人這話,心中已是掀起了連天潮。
「我早跟你說過了,宗華師兄就是這麼個人,大凡英雄豪傑,都闖不過美人關。尤其宗華師兄這麼個至情至性之人,他什麼都能看的透,唯獨聽不得枕邊的閒言碎語。你也是倔強,難怪掌門師兄說,是我與宗華師兄將你給寵溺壞了,養成了個吃不得一點虧的紈褲性子。你若是能隱忍得一段時日,等宗華師兄從那女子的溫柔鄉中脫身出來,自然而然就會水落石出,還你清白。」
俞和歎了口氣,拔開酒葫蘆塞子,灌了一大口。
雲峰真人搖頭道:「事已至此,你出山去走動走動也好,都是一種磨練。說不得哪天宗華師兄懊悔了,他又會去尋你分說,勸你重回羅霄來。只是不管你將來如何抉擇,為師有兩句話,你須得謹記。」
俞和放下酒葫蘆,鄭重的抱拳應道:「師尊請講,弟子必銘記於心。」
雲峰真人一臉肅正,雙眼直盯著俞和道:「第一,你不可結交奸邪。為師並不是個迂腐之人,你與那西南養毒教接下善緣之舉,我並不反對。但你江湖經驗太少,須知絕非每個魔道中人都如那養毒教的小姑娘一般天真爛漫。大凡魔道修士,因其功法凶戾,而使得性子也偏激,行事百無禁忌,將人性命視為草芥,所以你在外行走,交朋結友當要萬萬謹慎,莫要誤入歧途。」
「弟子遵命。」俞和沉聲應諾。
「第二,你不可與羅霄為敵。為人當有感恩之心,雖然你是負氣出走,但羅霄劍門畢竟授你仙緣,對你有教化大恩。而宗華師兄也不過是一時糊塗,為難了你一二。你就算從今往後不再是羅霄門人,哪怕改投別家宗門也罷,絕不可成為羅霄劍門的敵人,更不能與羅霄弟子刀兵相向!」
俞和點頭道:「師尊放心,弟子對羅霄劍門並無有一絲怨氣,可指天道為證,絕不會做出不利於羅霄之事。」
雲峰真人擺手道:「修道之人各爭機緣,所謂利於不利,在於你將來所處的立場。只消不為敵人就行了。」
不結交奸邪,不與羅霄為敵。雲峰真人囑咐完這兩句話,臉上神色一鬆,舉起酒葫蘆,對俞和一晃道:「今日為你踐行,為師敬你吧。」
「不敢,師尊行將遠赴西北,弟子求師尊多多保重。」俞和舉起酒葫蘆,喝了一大口,問道,「說不定哪天弟子心中迷茫,還要到西北去求師尊指點。」
雲峰真人搖頭笑道:「莫要來尋,尋也尋不到。」
俞和的玉牌已經留在了藏經院,此時隨身物事,都放在那枚從撫仙湖底得來的佛戒中。他伸手一抹,取出兩件東西,捧給雲峰真人。
「這兩件物事,乃是弟子孝敬師尊的。師尊此去西北祭劍,或還用得著。」
「哦?」雲峰真人接到手中,抬眼細細一看。這乃是一具紫竹劍匣和一本薄薄的冊子。那紫竹劍匣倒是平平無奇,祭煉的手法也頗為粗糙,但雲峰真人以神念一探,這劍匣中的符菉他竟是從未見過。再隨手一翻那冊子,上面墨跡未乾,畫的竟也是這劍匣中的古怪符菉。
「玄真寶菉萬化歸一大真符?」雲峰真人一皺眉,等他讀完那冊子上寫的字,臉上神色登時大變,「仙符?不可能,即使『雲笈三十二天箋』上所錄的神仙符菉,也斷然無有這般不講理的效用!」
俞和神秘的一笑,說道:「師尊有此符菉相助,何愁在西北地肺深淵中九轉難成?」
「你小子,為師剛跟你囑咐過,千萬莫要把自己的秘密亮出來。」雲峰真人嘴上數落,可心裡卻是清清楚楚。倘若俞和在冊子上所寫是真,那這具打入了萬化歸一大真符的劍匣,當真是一件奇寶。有了這劍匣隨身,那西北地肺中的先天冰火兩極真罡,簡直如同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十全大補丹一般。
這符菉委實太過玄虛了,雲峰真人將信將疑,但依舊加倍小心的收好了劍匣和冊子,歎了口氣道:「跟你這東西一比,我給你的簡直就是一冊廢紙。」
歎罷雲峰真人一甩袖,也是一本小冊子拋出,落到俞和手中。
俞和翻開一讀,才明白了自家師尊的用心良苦。雲峰真人雖說他這冊子已宛如廢紙,但若是這百來頁的冊子落入任何一位羅霄弟子的手中,盡都會欣喜若狂。
紙頁上密密麻麻寫得都是蠅頭小楷,翻過扉頁,入眼的第一行字就已然令人心驚肉跳。
「全本太玄典」
俞和忙不迭向後翻,他是見過白骨劍塚石碑上的《太玄典》真文的,只一看那劍經總綱,就知道是與石碑上所寫得分毫不差。後面洋洋灑灑數千字,不僅將整部羅霄劍門無上劍訣全文抄錄了下來,還加上了清清楚楚的註釋。
再向後翻,寫在那《太玄典》後面,是一部劍陣總錄,裡面抄錄了三十六種劍道陣法的修煉和臨敵施展的竅訣。而其中多的是雲峰真人的自行參悟出來的劍陣精髓,當真是精闢入裡,字字珠璣。
只看這本冊子,便能體會到雲峰真人對俞和的殷殷關切。俞和將冊子捧在手心裡,只覺得這百來頁的白紙冊子如有千鈞之重。
「莫要亂翻了,等尋到僻靜的潛修之地再細看。此物萬萬不可外傳,我在上面施了法訣,只能讓你通讀三次,你須得用心背下,三次讀完,這冊子就成了無字天書。」
「多謝師尊!」俞和朝雲峰真人又是一揖到地。
「你此出羅霄,切記要隱姓埋名,絕不可張揚。我聽鑒鋒掌門師兄說,你身負南帝道統之事,被那魔頭衛行戈宣揚了出去,如今傳得九州皆知。許多人知道你離開了羅霄,必會四處找你。多半那衛行戈也會暗暗搜尋你的下落。據說他的紫微大帝道統不全,須得找到其他神帝道統傳人,才能補足傳承,飛昇紫微垣。你在外面行走,還是帶上那張面具為好,免得被人擒住了,當做人參果吞吃煉化。」雲峰真人壓低了聲音道,「還有,你曾為買命莊效過力,那莊子裡終歸還是有些見不得人的生意,幾位當家人定會擔心從你口裡流出去什麼秘辛。就算宗華師兄力保,那其餘的幾位當家人,也多半會暗中派人去尋你,你要小心。」
「弟子知道。」俞和點了點頭。
「今日終有一別,你自去吧,數日之後我也將遠赴西北。若你我緣分未盡,自有重逢之日。」雲峰真人仰頭喝乾了酒,將葫蘆一拋,拂袖而去。
「師尊保重!」俞和對著雲峰真人的背影叩頭三響,等雲峰真人仙蹤渺渺,這才站起身來,朝山外而去。
一口氣走出數百里,中間改道數次,俞和仔細查探了周圍無人窺視,這才取出那張面具法器,易形換貌了一番。
既然雲峰真人囑咐俞和一定要隱姓埋名,還點明了南帝道統和買命莊這兩件事。俞和也知道,自己現在就是一道禍根,走到哪裡,說不定都會帶去災禍。因此他也不敢去雲夢大澤了,只是取出傳訊玉符,將這些事情,細細的對寧青凌講了。
小寧姑娘聽完,好半晌都沒說一個字。俞和追問了幾聲,她才幽幽的一歎道:「青凌識得大體,俞師兄這般打算,也是為煙水茶園和青凌著想,青凌自然不能任性。俞師兄既然離開了羅霄,那天下之大盡可去得,保重的話我也多不說了,盼師兄知道青凌心中的千言萬語。我自知修為道行淺薄,就算陪師兄去浪跡天涯,也是給師兄徒增負擔。不過無論師兄去了何處,師妹只求師兄答允我一件事,那便是每年春分時節,師兄當來煙水茶園小聚數日,讓青凌知道師兄平安無事,你若音訊全無,師妹我就出門去找你,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不找到師兄下落,師妹便不回雲夢澤。」
文後語:
玄真劍俠錄第五卷:對影一觴斷腸散,到此已結
敬請關注第六卷後文。
且看俞和一人一劍遊戲紅塵,如何在人世百態中,尋得本性道心。
沫繁拜謝諸位看官,並恭祝節日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