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宗華真人怒哼一聲,把手裡的蓋碗茶杯重重的按在了桌上,那杯托的下沿,嵌入老梨木桌板足能有半寸深,「我們一年前就把靈物送到了虎伏鑄劍莊,按理說他們六個月前就該把靈劍鑄成,可如今卻拿大孚靈鷲寺出來做擋箭牌,要我再等三個月?這些只懂掄錘打鐵的粗人,以為有了丹崖派坐靠山,又扯上了五台山這塊虎皮,就已能將我羅霄劍門玩弄於股掌之間麼?」
俞和垂首肅立,不敢妄言。宗華真人宣洩著心中的火氣,大師兄夏侯滄在一邊幫腔托襯,而方家怡只是笑吟吟的聽著,彷彿這一切都與她全無干係。
「三個月之後,只怕那虎伏鑄劍莊就已經換上了新牌匾,搖身一變成了龍虎山天師教鑄劍院了!到時候,洪老道那廝往鑄劍莊中一坐,三十五口靈劍還找誰去要?那四十餘萬符錢的靈物,也盡成了泡影。」宗華真人越說越是火大,他週身氣機勃發,震得清微殿主殿連連搖晃。
雖然背後或許還有丹崖派掌門洪老道出謀劃策、推波助瀾,但抵賴不交靈劍的是虎伏鑄劍莊。而大孚靈鷲寺的和尚出面阻攔,倒也並非是無理無據,那時俞和即便出劍硬闖,也斷然鬥不過圓照主持等人。再從大局來看,要是俞和大鬧鑄劍莊,因而挑起了羅霄、丹崖、大孚佛宗之間的爭執,以區區羅霄劍門,根本不是五台山佛宗的對手,爭鬥起來絕討不到好處,所以他選擇退讓並返回羅霄,實是既無奈又明智之舉。
按理來說,宗華真人這股洶洶怒氣,當是對著虎伏鑄劍莊,對著雷溪老人而發。可宗華真人偏偏是怒目瞪視著俞和,若有不知究竟的人乍一看,還以為是俞和犯了什麼大過錯,正被宗華真人厲聲呵責。
就連俞和自己都分不清,宗華真人這怒火究竟是對著虎伏鑄劍莊所發,還是衝著他來的。他只能低著頭,心裡歎氣,嘴上一聲不吭。
「俞和,此事你給我好生放在心上,莫要再毛毛躁躁。旁的事情你都別做了,這三個月中,你只管盯著虎伏鑄劍莊,看那些五台山的和尚一走,你就立時去找雷溪老人。」宗華真人站起身來,對著俞和喝令道,「你莫要以為他們說等三個月,就當真的要等三個月之後再去信邑。金身佛像入龕之前,須得齊聚高僧大行法事七天,才能給佛像點靈開光。最多二個月之後,那十丈金身佛就會鑄造完成,五台山的和尚便會帶著佛像離開虎伏鑄劍莊。你去給我把眼睛瞪圓了,盯緊那莊子裡的動靜,不得有誤!」
夏侯滄接口道:「俞師弟,此事重大,你也莫要留在山門中了。且當辛勞一番,還是去那莊門口守候才好。」
「弟子遵命。」俞和作揖應諾。
宗華真人一甩袍袖,朝正殿後苑去了,方家儀也站起身來,隨著宗華真人朝殿後走,走了幾步,她忽然轉回頭來,對俞和與夏侯滄柔聲道:「俞師兄在那莊子前守了這許多日,風風雨雨的,也不容易。待家儀去掌院師伯面前求求情,俞師兄既然回來了,還是在門中歇息個三五日,再去信邑吧。」
夏侯滄站起身來,笑著拱手說道:「還是方師妹體恤,如此甚善,煩勞師妹了。」
說罷他朝俞和一使眼色,那意思是要俞和向方家怡致謝,可俞和抬眼看了看方家怡,嘴角微微一抽,頓了半晌,才幹巴巴的回了一句:「多謝。」
方家怡掩口一笑,撩起竹簾,去了後苑。
夏侯滄看了看俞和,語重心長的道:「師弟,你也看到宗華掌院為此事發怒,蓋因這四十萬符錢的靈物,對我羅霄來說斷非小事。再一來那洪老道聲名狼藉,為人下作,最喜耍些粗劣的腌臢手段,這次算計到我羅霄劍門頭上,掌門師尊與掌院師尊都嚥不下這口氣。所以那虎伏鑄劍莊之事,你須得好自為之。既有方師妹替你求情,你可在門中歇息三日再去信邑,不過這三日中若是那虎伏鑄劍莊有何變故,師弟可得自行擔待。」
俞和也不答話,點了點頭,轉身走出了清微院。
這一路走,俞和心裡很是憋屈。自己去了趟信邑,吃了虎伏鑄劍莊老大一個閉門羹不說,因為心繫師門重托,所以在那莊子門口守候了六天七夜,饒是俞和修為深厚,這不分晝夜的站守也甚為辛苦。最後不得以返回山門,只是因為大孚靈鷲寺的和尚出面,在那天下佛門四大宗之一的五台山大孚佛宗面前,莫說是俞和一人一劍,就算是羅霄劍門的高手傾巢而出,人家也不會退讓半步。
俞和心裡本就悶著一口氣,可這滿身疲憊的返回山門之後,宗華真人與大師兄夏侯滄聽完俞和的稟報,非但沒有問一句辛苦,宗華真人還勃然大怒。明面上他是在斥罵虎伏鑄劍莊,可俞和始終覺得宗華真人的怒氣是衝著自己而來。再加上夏侯滄在一邊話裡有話的旁敲側擊,還有方家怡那一副寫著幸災樂禍的笑臉,俞和不知為什麼,只想遠遠地逃離那座清微殿。
曾幾何時,他總是在眾人羨慕的眼神注視下,施施然的走進清微殿,與宗華真人飲茶談笑。可如今,俞和甚至有些畏懼見到那座高高的大殿,更覺得宗華真人漸漸變得陌生。
走過藏經院時,俞和伸頭進去看了一眼。
論劍殿的五弟子依舊是圍坐在殿門邊,有說有笑的談論著什麼。鳴劍真人難得也從書山經海中出來了,他手裡依舊攥著一本劍經,背靠著大殿的柱子,正瞇著眼,享受深秋時節裡難得的暖陽。
在那前院石坪中央,青銅八角焚香塔中升起層層紫煙,裊裊的浮上雲霄。微風吹來,耳聽見大殿簷角下的銅鈴在叮噹作響。
俞和恍惚覺得,這藏經院就像是一座世外桃源,與世無爭,充滿了安寧。他腳下不由自主的邁開步子,走進了藏經院中。
「俞師弟來了?這可有好幾日未見了,你又到何處去大殺四方了?」五師姐鄧曉沖俞和笑了笑,手指著藏經院正殿道:「掌院師尊說過,你若回來,就去找他。他此時正好在後苑飲茶,你快些過去吧!」
「多謝師姐。」俞和抱拳一禮。
穿過略顯昏暗的藏經院正殿,到了後苑中,就見雲峰真人坐在石桌邊,一邊喝茶,一邊擺弄著一具劍匣器胚。他手裡拿著一個小小的黑石陣盤,正往劍匣器胚上拼湊比對,想是在琢磨著將陣盤鑲嵌於何處,才最為妥當。雲峰真人面前的石板桌面上,已被他用手指蘸著茶水,畫得一片繚亂。
等俞和走了過來,雲峰真人才放下了劍匣器胚和陣盤。他抬頭看了俞和一眼,笑著道:「閉門羹的滋味可不好受吧?」
俞和奇道:「師尊怎的知道?」
「聽說最近也不知派了多少弟子去那虎伏鑄劍莊,要麼吃了閉門羹回來,要麼就帶了點傷回來。那莊子裡並無高明修士,想必是有丹崖派或別門的高手坐鎮。你既然毫髮無傷的回來,多半是連門都沒進去,我猜的可對?」
俞和苦笑了一聲道:「被師尊言中了。在我臨行前,夏侯大師兄吩咐過絕不可用強,對那虎伏鑄劍莊當須加倍恭敬。雷溪老人既不見我,我就只好在門口等了這麼多天。可最後還是被人逐了回來,老大的憋屈。」
「誰人把你逐回來的?就算是丹崖派的洪老道親臨,以你如今的劍術道行,他未必是你的對手吧。」雲峰真人給俞和倒了一杯茶,指著身邊的石墩,示意俞和坐下,「說說看,俞少俠這次是在誰人手底下吃了個啞巴虧?」
俞和拿起茶杯,那茶湯正燙,可俞和只覺得一股股暖意從手心裡直透入心底,他深深的吸了一口茶香,將虎伏鑄劍莊外的那一番遭遇,和方才宗華真人大怒的事情,對雲峰真人說了。
雲峰真人聽完俞和所講,把眉毛一挑道:「五台山的大孚靈鷲寺?你小子這次可真是撞到鐵壁上去了。那家宗門委實了不得,只怕證得羅漢果位的高手,要比西南的東巴密宗還多,甚至可能還有數位證得了肉身菩薩果位的老僧,隱修於靈鷲寺萬佛地宮中。我們羅霄是惹不起那些和尚的,看來雷澤老人又尋到了一片大樹蔭啊。你莫看他身殘面惡,修為淺薄,性子又粗魯,可這上下經營的手段,果真是很有一套。難怪連洪老道那等人,也只得對他尊稱一聲雷溪師兄。」
俞和歎氣道:「我也知道惹不起五台山的和尚,如今只能又去莊外守候,等待那金身佛像鑄成,和尚回山,我再去求見雷溪老人。不然宗華師伯降下雷霆之怒,我可吃罪不起。」
「你一路走來順風順水,也該吃些苦頭,受些磨難。世上就是有許多事情,不是靠一個人一把劍,去打打殺殺,就能促成。凡俗綠林中常說:人在江湖之中,江湖是大勢,人是小舟。一個人再強,那怕你修成天仙道果,也始終有山外之山,人外之人,三尺青鋒變不成定海神針。人當須在隨波逐流之中,學會能屈能伸,等深諳水性之後,再去試著搏擊浪濤。小舟雖小舟,若你能召來千千萬萬的小舟連成一片,彼此扶持倚靠,或亦阻斷激流,圍出一片靜水。」
俞和似懂非懂的眨了眨眼睛。雲峰真人喝了口茶,接著道:「這說得有些遠了,你還體悟不到。如今宗華師兄也是給你壓些擔子,免得你總是因為幾許俗情小事,就亂了心神,自甘沉淪。須知宗華師兄這人,他會對你發怒,那是因為心繫於你,希望藉機敲打一番,使你猛省。他盼你盡早召回心思,放下那些稚嫩的羈絆,為宗門分憂,成為羅霄砥柱。若他當真對你失望了,那便會視你如不見,任由得你自生自滅去。」
「師尊莫不以為宗華師伯是因為有旁人在他耳邊搬弄是非,故而惱怒於我?」
「你說的是那守正院方家怡的事情?」雲峰真人大笑道:「你莫要以為我在藏經院中坐,就聽不到外面的風風雨雨。你們那些蹊蹺事,自然有人說於我聽!」
俞和大窘,撓了撓頭道:「師尊,傳聞不可信。」
「我自然知道不可信!」雲峰真人斬釘截鐵的道,「我聽到耳裡,尚且只當做是一場笑話。那你認為宗華師兄會看不透?」
俞和語塞,低頭想了半晌才道:「師尊,弟子明白了。或許是我前段時間神智昏聵,故而有些疑神疑鬼。如今師尊點醒了我,我才發覺自己的想法委實荒誕不經。明日一早,弟子就啟程再去信邑,不見到那雷溪老人,誓不回山!」
俞和放下茶杯,忽地站起身來,朝雲峰真人一揖到地,轉身出了這藏經殿後苑。
雲峰真人看俞和去得遠了,低頭吹了吹手中已然半涼的茶水,歎了口氣道:「師兄,自古紅顏禍水,你一代豪傑,數百年修行,卻始終看不透這層道理。與一個孩子如此鬥氣,你這究竟是何苦來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