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俞和再一次踏入白骨劍塚,看著那地上的足印與劍痕,還有甬道兩側按劍盤坐的森森白骨,心中的情緒,已然和之前五個多月有了大不同。
恭恭敬敬的對著劍塚俯身三拜,俞和默然踩上了第一道足印。劍痕中依舊有劍氣衝出,他認認真真的拆解了,卻並不著急去踩踏第二道足印,而是盤膝坐在了第一道足印旁邊,雙手一抱拳,對著眼前的劍痕與白骨道:「弟子俞和,請諸位前輩祖師賜教!」
話音落下三息,那百多具白骨骷髏手中的殘劍,一齊發出震鳴」「。
俞和運起胸中劍意,挾著一絲恭敬之心,展臂虛抱,就見那第一道足印邊的數柄殘劍,同時浮起了朦朧的光影,卻不聚到俞和的手中,而是投入他額前眉心中去。
俞和閉上了眼睛,可面前的甬道依舊歷歷在目。不同的是,地上已沒了足印和劍痕,也沒了殘劍與枯骨,只剩下空蕩蕩的白灰石過道與盡頭處的石碑。
有個身影朦朧的赤腳道人,鬚髮飄飄,袒胸露腹,手提著一口明晃晃的三尺長劍,從俞和身後走來,一隻腳正踏在那第一道足印的方位上。
從左右的白灰石牆上,溢出了片片煙霞,化成四位劍客的身形,眉目間雖是模糊不清,但人人手中一口長劍,卻是顯化得纖毫畢現。其中一位劍客掌中,正是俞和曾經參研過的四孔黃銅古劍。
赤腳道人左手掐了個劍訣一引,右手長劍轉動,灑出了明亮的劍光。而這四位劍客亦展開劍術,朝那赤腳道人合攻而去。手舞四孔黃銅古劍的劍客,使得便是俞和曾習練的那五招劍法,但在這劍客手中施展出來,五招貫通,竟渾然合為了一勢。
赤腳道人的劍光縱橫交錯,幾聲金石裂響發出,左近地面上,便留下了數道凌亂的劍痕。再看那四位劍客與赤腳道人各對過一劍,便退步收勢,把掌中長劍倒轉,深深插入地面,背靠著石壁坐下,再也不動。而赤腳道人的身形一閃,已踏去了第二道足印處。
俞和眼前一暗,奇景盡沒。
可方纔那赤腳道人與四劍客的一招一式,卻深深的印入了他的心神中,一遍又一遍的反覆重演著……
沒有了急功近利與爭強好勝之心,俞和漸漸沉入了諸般劍術招式中,嘗試著尋求那一線玄之又玄的劍道至理。
原來這白骨劍塚中的每一道足印,只要懷著虔誠與恭敬之心去觀想,就能看到赤腳道人與無名劍客鬥劍的幻象。俞和不必苦苦參研那些劍術拆解的套路,神念中幻化出來的人形,自然會把這些高深的劍招一一演練出來。而且越到後面的足印,那幻化出來劍招便越是艱深難懂。
重新參修到了第二十步,俞和已發覺自己之前實在是捨本逐末,結果誤入了歧途。一味的只求強行破解劍痕中的劍勢,走完著八十一道足印,卻將所有劍招之中所藏的精妙玄機,統統棄之不理。
參修到了第六十步時,每一重幻境中的鬥劍,俞和都要苦苦思索數日,才能領悟其中的深奧劍理。冥冥中,他似乎懂得了,其實那赤腳道人的每一劍揮出,都在尋求近乎於道的軌跡。但大道渺渺,越想靠近,卻越能發覺其深遠不可觸及,除了六角經台那等奇物所化的舞劍少年之外,根本不可能劍演道一。既然劍不能合於道,那就必有瑕疵可破。而尋此破綻之處拆解劍招,亦有諸般方法。無名劍客所施展的劍招,恰是其中最能直擊要害的數種。
諸般劍術拆解看得多了,漸漸的,俞和抓住了那一絲明悟,觸摸到了「讀劍」的法門。
幻境中舞劍的白衣少年,指引著俞和怎樣以最近乎於道的軌跡,揮出手中的長劍。而這種「讀劍」的法門,卻只能靠俞和自己去領悟,一旦登堂入室,那對方一劍刺來,就立時可以看破其劍勢之中的破綻,然後一擊破之。
當讀劍之術修到極巔,不僅讀別人的劍,也讀自己的劍,更能從陰陽乾坤周天萬象中,讀出劍意來,那便是成就了「劍心通明」的境界。
在觀想第七十二道足印時,俞和第一次察覺到,在那赤腳道人的劍勢中,該當一共顯出了六處破綻,但無名劍客卻只向其中五處進招。在心中反覆推演之後,俞和再次引動了劍痕中的劍氣,嘗試著以自己推想出來的招數,從那第六處破綻去拆解赤腳道人的劍勢。
一連失敗了十一次之後,俞和拖著酸疼的身子,可臉上卻帶著笑容,走向了第七十三道足印。
那甬道盡頭的石碑,已然越來越近。
不知不覺中,晝夜更替,去冬來,四季輪轉。十八個月之後,那三位鎮守浮空山的羅霄宿老,眼看俞和帶著滿臉遺憾,走出了刻著「雲海沉金」四個大字的青銅牌坊。
當先那老者不屑的輕哼了一聲:「可曾灑掃過石廬?」
俞和拱手一禮道:「回稟師祖,弟子已誠心灑掃過,那石門亦重新閉起。」
老者不置可否的點點頭,拿冷冷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俞和。
忽然間,俞和的眼中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冷光,這老者只覺得左臂手少yin心經的青靈、少海與神門三處穴道一寒,登時他身子一震,下意識的擰身閃避。
另外兩位老者亦同時察覺到了異狀,三人雙手一分,滿身劍意破空而出,朝俞和罩下。
可俞和只微微一笑,依舊保持著執手行禮的恭敬姿態,眼中明光如劍,在三位老者身上一旋即斂。可就見三老一齊臉上變色,急閃身挪了半步,這才各自收勢站定。
「好小子,一眼就窺破了我們的劍意破綻,看來在白骨劍塚中受益匪淺。」當先那老者一掃之前的不屑神色,露出滿面的喜意,「說吧,在那石碑前撐過了多少息?」
俞和側頭想了想,伸出了右手,比了一個九的手勢,剛想再伸出左手比個一的手勢,說明自己撐過了大約十九息的時間,可那老者未等俞和左手抬起,已然走了過來,舉掌大力拍打著俞和的肩頭,口中連聲讚道:「不錯,很不錯!區區還丹初境,劍道資質也是稀鬆平常,居然能撐過九息,未來成就不可限量!那石碑上刻的『太玄典』看清了多少行字?」
俞和乾脆便順水推舟,藏起拙來,臉上露出羞愧狀,低頭喃喃的道:「弟子有負師長的期望,只看清了約莫二十行字。」
「二十行?」那三位老者再一次面露異色,「這可比我們當年強得太多了。難怪才一出關,讀劍之術已有小成之相,一眼就看穿了我等劍意中的破綻。」
俞和站著未說話,那三位宿老卻是人人又喜又羨,當先那老者揮手道:「快快下山去吧。十八個月的修行,雖然時日漫長,但能有此成就,便是大善。速往你家師尊處報喜吧。」
「遵命。」俞和對著三位老者又是一揖到地,這才沿著鐵索攀下了浮空山,走下西峰,朝藏經院而去。
十八個月,雖然一心沉在劍道修行之中,但對俞和來說,卻也是相當漫長的一段時光。此刻出關而出,很有些歸心似箭的感覺,不自禁腳下步子也愈發的快了。穿過羅霄劍門道庭,剛到藏經院門口,就看見雲峰真人背手站在主殿正門外,笑盈盈的看著自己。
心中一股暖意升起,俞和快步走到雲峰真人面前,俯身一拜道:「師尊,弟子十八個月修行已畢,今日出關來了。」
「接劍!」雲峰真人一甩袖,二白一紅的三道劍光飛出,直奔俞和而來。
俞和不慌不忙的抬手一招,那三道劍光便攝入了他的掌中,化作三條細細的絲絛般,在手指間繞來繞去,劍光圓轉如意,發出悅耳的輕鳴聲。
「師尊莫不是要考較弟子一二麼?」俞和咧嘴一笑,右掌當胸一抹,白蓮、赤鳶、破甲三劍顯化原形,繞著他的身子飛旋起來。
「省點氣力吧。你若是沒學成什麼,上面那三個老頑固,會放你如此喜孜孜的回來?恐怕早把你奚落得灰頭土臉了!」雲峰真人一挑眉,轉身朝主殿中去,「自回東峰歇息去吧,你若一身氣力無處發洩,半個月之後就是分祭酒門內試劍,這次可有好幾位你的同輩師兄或出關或歸山而來,其中當有能與你一爭高下的傑出人物,到時你自去與他們拚鬥吧,為我藏經院搏個開好綵頭回來。」
俞和收劍一揖道:「弟子自會盡力,必不叫師尊失望就是。」
言畢轉去了論劍殿,與五位師兄師姐寒暄了一番,可卻沒見著寧青凌在。眾人對著俞和問東問西,但禁地中的諸事,礙著門中科儀,也不便細說。俞和草草說了些不緊要的,便回東峰小院去了。
一年多沒回來,這小院中除了樹木更加茂密高大了些,再沒有一絲變化。俞和推門進院,裡面灑掃得一塵不染,他汲來靈泉水,痛痛快快的洗了澡,換上一身嶄新的道服,拎起酒葫蘆,哼著小調兒便出了門。
東峰後山的鏡湖邊,那塊他慣常飲酒的大青石,已然爬滿了青苔。俞和縱身坐了上去,望著眼前一片靛藍發亮的山湖水,悠然的喝起了酒。
初時節的清冷山風徐徐而來,夾著花木草樹新萌的自然芬芳,在俞和身邊繚繞。也不知是許久沒飲過酒了,還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半葫蘆水酒喝下,腹中一團暖流上衝頭頂,俞和就這樣靠在大青石上,醺醺的半睡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裊裊的,有笛聲不知從何處來,奏的是一關《盼君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