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02-04
古揚州西南,多的是崇山密林,深澤大川,越是初春的時節,越是煙雨迷濛、氤氳深重。在這山岱之間,便猶如徜徉在雲霧深處,連綿的雨霧籠罩著,溪谷和村落時隱時現,恍如人間仙境。
天色初醒,間或的春雷聲中,忽地從山巒的深處傳來一聲沉悶的哀吼,竟蓋過了天際滾滾的雷鳴,這吼聲蒼涼悲慟,彷彿來自遠古洪荒,震動雲氣。餘音久久不絕,令附近村落中,依舊春睡正酣的人們驚醒過來,不知覺的,為這吼聲中的悲涼所感,有淚水不自禁的從雙頰垂落。
驚覺異狀,人們瑟瑟顫抖著匍匐地下,朝吼聲傳來之處膜拜。
哀吼餘音未絕,鼓蕩著山嵐奔流,大地傳來些微的震顫。一道迷濛的青光自那哀吼聲傳來之處升起,剎那間絞碎雨霧和陰雲,直入九霄,陰鬱低沉的天空中,露出一孔湛藍的天穹,一注澄澈的陽光,傾斜下來。
數十里外的村落都被吼聲驚亂,何況是近在咫尺的少年?
眼前這傳說數萬年寂然不動的古獸,突然睜開了大如車輪的眼瞳,一片陰沉的死氣在眼中凝滯。近百丈方圓,形如巨龜的古獸,猛然間劇烈震動著身軀,宛如巨柱的四肢無力的掙動,彷彿想支撐起龐大的身軀,卻始終力有不逮。漸漸便有猩紅的血液,從古獸的鱗片下和眼口鼻之間湧出,血腥味混合著奇異的檀木香味瀰散開來。
古獸竭力揚起頭頸,對著天空張開巨口,發出悲涼的吼叫聲,週遭的山嵐彷彿都凝固了,空氣重如山巒,將少年狠狠的壓倒在泥濘中,胸腔中一團悶氣擠壓,兩耳耳膜鼓脹欲裂。那古獸的吼聲宛如連綿的巨錘,不斷的錘擊著少年的頭顱。少年試圖舉起手臂遮掩耳朵,卻無奈四肢癱軟如泥,只是在泥水中無助的抽搐顫抖著。
吼聲未絕,大地震盪,古獸棲息的山谷宛如沸騰的湯鍋,鳥獸驚懼的逃散,樹木和山巖被撕裂成了碎屑。
那巨型的古獸的背上,馱著一塊近百丈高下,十餘丈底方的無字灰褐色石碑。石碑上斑駁的裂痕中,隱隱透射出青色的光芒,看似古舊不堪的巨大石碑,被這巨獸的吼聲震盪,竟然倏地徹底崩碎開來,一道奪目的青光,彷彿掙脫了石囚的束縛,化作龐然的光柱,朝天空猛然升起,隱隱約約的,有無數難名意義的呢喃聲,浮現出來。
就在這古獸背上的石碑轟然碎裂的剎那,少年的意識最深處,彷彿也有一塊神秘的石碑轟然崩碎。本在那哀嚎餘音的折磨下苦苦掙扎,想要保有一點神智逃命的少年,這一刻卻好似突然得以卸下重負,渾身筋骨腿腳一顫,胸口窒悶的氣息消散,這少年便徹底的昏迷了過去,摻和著古獸血液的泥水,片刻間將他浸染得宛如一個暗紅色的泥人。
雲層被那青光絞開一孔,陽光如注,一層五色氤氳籠罩著垂死的古獸,隱約有無數的龍形流光浮現,飛舞升騰,直入天穹而消散……
沖天而起的青色光芒逐漸消散,陰雲漸闔,西南的天際,一道淡金色的劍光斬開層雲,在這古獸山谷歿亡的山谷上回轉一匝,徐徐落下。是一位高冠廣袖的中年道人,深藍色的道袍一塵不染,衣擺袖幅上以烏金絲刺繡著層層煙霞的花紋,腰間懸著一方橙黃色的玉璧和一個褐色的小酒葫蘆。這道人肩後斜背著一具五尺長一尺寬的翠綠劍匣,劍匣上隱隱有竹木的紋路。道人方闊臉,五官鮮明,一對濃眉,頜下無須,鼻樑雄奇,眼神深遠,雖身材不高,但移步間有萬般威儀隨身,千條瑞氣隨行。一把淡金色的三尺古劍,神光湛然,虛浮在道人身側。
綿密的山間細雨,被這道人身邊隱隱然環繞的沛然氣勁所斥,無絲縷沾身。
地上古獸此刻已然骨肉崩碎,化作了滿地褐色的巨大石塊,一身精氣消弭,重歸天地。
「贔屭,贔屭。」道人看著已然歿去的古獸,黯然長歎一聲,「這上古的血脈,便是又少了一道。」
一道碧色山嵐憑空而來,略略徘徊,化作另一個中年道人。這道人穿著一襲碧色的道袍,手中執著一根古籐雕刻的煙桿,足有二尺長,髮髻隨意的挽起,道人生得眉目含笑,卻在左側臉頰上,有一顆碩大的黑痣。
碧袍道人把煙桿朝腰帶上一插,朝藍袍道人隨意稽首致禮,「宗華真人許久不見了,卻是風采依舊。」
「張師兄有禮了。」這邊宗華真人卻不怠慢,「今晨忽感天地元氣震盪,不知原是貴門中神獸辭世,本該備禮前來,贖罪贖罪。」
「以你我近百年的交往,宗華你就不用客套這些了。」張真人擺擺手,神情間露出一絲落寞與解脫,「龍生九子,其首贔屭,這神獸傳說中也是名聲顯赫,身居龍與北方玄武的血脈,確是有大神通的上古靈獸之一,可惜不知何時何因,便失了神通,一直在此處寂然不動。萬餘年前,我派祖師元遠上人,少年時在此見到這贔屭,於它背負石碑上的銘文中,得悟我門道統,從此便將這贔屭當做鎮門神獸供奉。可惜二千前本門不幸遭逢慘變,石碑銘文也損壞殆盡,本門從那時起便人丁稀少,到為兄我這代傳承,便只剩下破屋三間,愚兄一人和一個道童了。」
張真人的目光,在贔屭化作的石塊左近掃過,這才看見躺在泥水中的少年,連忙搶步過去,扶起少年。
「俞和?你果真在此。」張真人伸手探了探少年的氣息,仔細捏開少年的唇齒,從懷中掏出一個白玉瓶,將三顆淡綠色的丹藥餵入少年的口中。接著運指如風,自頭維至天樞一路沿胃經諸穴渡入真元,以便行開藥力,須臾間,少年鼻間氣息轉而強烈。
「此子是我的道童,名喚俞和,我七日前便心生異兆,於是閉關參悟天機,曾囑托他按時將靈燭供奉之物事,送來侍奉贔屭,今日出關沒見他,便猜他在此,幸好只是受了些驚駭,性命無憂,不然我倒是罪過了。」
抬頭看著對面的宗華,張真人忽地露出一絲笑容來,「宗華師弟,愚兄聽說你在羅霄劍門中位高權重?」
宗華真人心念一轉,便知張真人言下之意,於是含笑點點頭:「先師歸隱前,囑托我師兄鑒鋒真人為羅霄劍門十七代掌教,愚弟為清微院院首,張師兄可是有所托付?」
張真人笑意更盛:「宗華師弟果然真知為兄心事,這贔屭歿亡,我門中便算是再無基業牽掛,為兄這便要雲遊去也。我門道統特異,須尋那先天乙木靈根的孩童,方可修煉我門心經,為兄身負重振門派傳承道統的大任,不慎惶恐,須得踏遍九州,廣招門徒。可惜了俞和這孩子,心性與資質皆是上上之選,卻無緣本門法訣,侍奉愚兄四年有餘,雖廣讀道藏,卻不得名師,未入玄門,愚兄心中甚是愧疚,希望宗華師弟引他入你羅霄劍門,調教一二,此子一身根骨,暗含銳金之氣相,倒是與羅霄劍門心法相合,師弟若悉心指點,或可問道有望。」
宗華真人含笑拱手道:「師兄囑托,敢不從命?」
「那愚兄就代俞和小子先謝過師弟收容之恩。這贔屭神獸的骨肉雖已化石,元氣盡散,但血脈靈性不散,這些碎石研磨入藥,合入靈丹,頗有伐毛洗髓、清污去垢、逆轉先天之奇效。築基弟子服用七日,當可省去年餘煉體之功。便作拜師之禮,贈予師弟吧。」
「如此靈品確是我門派所需,愚弟便謝過張師兄厚禮。」宗華真人拱手致禮,「本來愚弟當備禮前來,此番反而得了張師兄的靈物。」
「無妨,俞和跟隨師弟,入你羅霄劍門修行也本是愚兄心願,原待登門懇求令師兄,卻不料正有此機緣,這入門拜師之禮不可草率,只是你這師門長輩,今後可要多多照拂俞和,莫要虧待於他。事既了,愚兄落得道心清淨,此處再無牽掛,雲遊四方也便安心,愚兄這便去了,師弟多多保重。」張真人洒然舉手一揖,張口噴出一團雲氣,飄然作歌而去。
宗華待張真人仙蹤渺渺,去得遠了,方伸手按住俞和的脈門細細探查,這少年體內雖無真氣,可一股蓬勃生機沛不可當,週身經絡通暢,血脈運行如江河入海,穴道磊落如星,雖是後天氣機,但竟已隱含道意生化,想來是多年跟隨著張真人,耳濡目染,加上通讀道藏經典所致。
「倒果然是塊璞玉!」宗華暗自點頭,袖裡乾坤的法術施出,那滿地的贔屭骨血化石變作微塵一般,籠入衣袖,揮手間劍訣一引,身側的古劍化作一道明亮的劍光,裹起少年,騰空而去。
雲霧重聚,煙雨翩然,山巒中恢復了亙古的寧靜,只是天道演化,因果循環,日後種種風雲際會,且由此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