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賈代善賈母喜愛二房,因此在榮國府的年輕一輩裡,賈珠也是備受寵愛,尤其在賈珠能說話能讀書以後表現出來的聰慧天賦,更是然跟賈母把他當成了心頭肉來疼愛,至於賈瑚,早被她扔到了九霄雲外去。
這樣偏心眼的賈母,突然卻和顏悅色地問起了張氏賈瑚身邊的事,實在不能不讓張氏陳媽媽等人大吃一驚,以至於她們好一會兒都沒能回過神來回答賈母的問題。
賈母自然是極不滿意的,原本就陰沉的臉當即更冷了幾分,只是礙著賈代善在才不得不耐著性子又重複了一遍先頭的問話道:「老大家的,我在問你話呢,瑚哥兒身邊的大丫頭自上次後就沒有再補上?瑚哥兒身邊現在是誰在伺候?」
這次張氏總算是回過了神,聞言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只是滿屋子的人都正等著她回話,她也不敢將心中想法形於色,只能小心回答道:「是,木蘭木槿那兩個丫頭走後,我一直忙著照顧璉兒,就先讓陳媽媽領著蕙芝照顧瑚兒。」頓了頓,笑道,「老爺太太可能不知道,蕙芝是蘇媽媽的女兒,自小也是我看著長大的,很是聰明懂事,先前我還擔心她年紀小,怕擔不起責任來,卻不想她卻是長進了,這些日子把一切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半絲不錯,我想著,過段時間,把她提一等,也好照顧瑚兒。」
賈母不以為然:「蕙芝,就是我前些日子在瑚哥兒屋裡見到的那個小丫頭?看著可是年紀小,才十二三?這樣的年紀,便是能幹,到底沉穩欠缺些,讓她做一等大丫頭?你也放得下心?」又皺起眉,「青兒?這名字我往日怎麼從沒聽過?幾歲了?以前是幾等的?都做些什麼差事?」
張氏實在不願意讓賈母挑到刺借此生事,可偏又找不到借口來,無奈只能低頭陪笑道:「青兒原是瑚哥兒院裡三等針線房的,如今也就是十一歲,性子活潑,陪著瑚哥兒,可是讓瑚哥兒很喜歡。我見她做事也算有規矩,所以就讓她暫時伺候著瑚兒了。想著以後提個二等,也不拘做什麼,就給瑚兒做些針線,陪瑚兒說說話。」張氏心裡直堵得慌,往日也不見賈母怎麼關心賈瑚身邊的丫頭人事,倒是讓她放鬆了警惕,看著有陳媽媽在,就沒急著給賈瑚添新人手,如今……張氏只希望,賈母一會兒可不要出什麼ど蛾子,給他們大房送個禍害來才好。
一聽說青兒才不過十一歲,賈母的臉瞬間就拉了下來,怒道:「瑚哥兒才幾歲,真是愛跑愛跳的時候,這次摔著的事還沒給你提個醒?你倒好,不想著多安排些穩重大些的丫頭在他身邊伺候,倒拿著這些年紀小小性子都還不穩地過來伺候,這些小丫頭,自己都稚氣未脫,能把瑚哥兒照顧穩妥了?糊塗!你便是手裡實在沒人,也該回了我,我老婆子身邊就是人少些,挑個穩妥的給瑚哥兒的人總還是有的。」
賈母這般怒形於色,張氏哪裡還坐得住,忙忙站起來告罪道:「太太說的是,是我想得岔了,原是先頭璉兒出生時不好,我便多分了些心在璉兒身上,想著瑚哥兒身邊還有陳媽媽,便是晚些時候再給瑚兒挑丫頭也是可以的……是媳婦想岔了。」
她姿態擺的如此之低,找的理由也不是說不過去的,又這麼多人看著,賈母一時倒不好再繼續苛責她,可心底實在憋著火,只能悶聲道:「便是你忙著璉兒,到底瑚哥兒才是你長子,有才受了傷,你怎麼也捨得這般不上心?」看張氏瞬間漲紅了臉,低著頭難堪地說不出話來,賈母氣順了些,又乘勢問道,「瑚哥兒雖年紀小,可按著咱們府裡的規矩,一個媽媽,兩個大丫頭,兩個二等丫頭,四個三等丫頭,怎麼著,難道除了這兩個才十一二的小姑娘,就挑不出人來了?這些人,在你眼皮子底下也伺候了那麼久,往日也沒見你說不好的,怎麼突然的,就一個個都還比不得才上來的年紀小小的丫頭了?老大媳婦,你這是多久沒費心思在瑚哥兒身上了?即使懷著身子辛苦,也該多看著瑚哥兒屋裡的人事,如今弄得人手不繼,你可叫我說什麼好?!」
張氏氣得差點沒笑出來,賈母這是在指責她偏心小兒子多過大兒子?她也好意思?!她也不摸著自己的良心想想,賈政身邊的人都是她精挑細選過去的,可賈赦身邊的,外面跟著的人呢?哪一個不是賈赦自己找的?論精明能幹,論才貌品行,都遠輸於人。賈母要是能把對小兒子的關心分出一半給賈赦,也不會有這樣的情況!
如今倒這樣咄咄逼人來指斥她,實在是太過!張氏本不想在這麼多人面前跟賈母鬧起來,畢竟要在賈代善賈赦賈政面前落了賈母的面子,怕原本就不好的婆媳關係還得惡化下去,賈母當面不說,背後肯定還要給她下絆子,可張氏卻沒料到,賈母說她辦事不利也就罷了,竟還說她對賈瑚不上心?這還是當著孩子的面呢。這段時間賈瑚的聰慧陳媽媽都是告訴過張氏的,賈母在這樣早慧的孩子面前,直言說她不關心孩子?這是張氏絕對無法容忍的。
大家族裡,什麼夫妻情分,那都是虛的,只有兒子,才是真的。張氏可不是賈母,同樣親生的兒子,卻還要分個三六九等,在她這裡,賈瑚跟賈璉一般的重量,甚至體貼細心的賈瑚比之剛出生的賈璉還要重些。如今這榮國府裡,她是公婆無靠,丈夫無依,要再兒子離心,張氏都懷疑自己還能不能活下去。賈母這樣的挑撥離間,可是觸到她的逆鱗了。
「老太太可是讓媳婦無地自容了。」張氏眼眶泛紅,水光閃現,低著頭哽咽道,「媳婦不敢為自己辯駁說當日確實一心一意關心著瑚哥兒,當初璉兒在肚子裡,我精神也不好,確確實實是疏忽了瑚哥兒。仔細算算,瑚哥兒從假山上摔下來,我也脫不了干係,要不是我分了心沒盯緊那兩個丫頭,她們也沒膽子放著瑚哥兒一個人在園子裡玩,小小年紀,還爬到假山上摔了下來……媳婦實在是怕了,當初木蘭木槿兩個,可是府裡人人都誇過的穩重人,又是府裡的老人了,媳婦怎麼都沒想到,這樣穩重的兩個,竟會明知故犯,當著差還敢把主子一個人落下。媳婦就擔心,瑚哥兒院子裡其他看著懂事的丫頭,指不定背地裡會怎麼樣?又想著年紀小些,比之那些心思大了的更好□……是媳婦錯了,要不是今兒太太提醒,回頭再有丫頭一個一個說有事,把瑚哥兒一個人撂下,再出個什麼事,那媳婦,可就真活不下去了……」張氏帕子抹了抹眼角,滿面哀痛,說到最後,再也忍不住,一下哭了起來,「雖是過去了兩三個月,可當日瑚哥兒躺在地上那鮮血淋漓的模樣,我倒現在都忘不掉,只要一想起來,我這心裡,那是跟針扎的一樣。太太,我心疼璉兒出生得艱難,可瑚兒也是我十月懷胎生下的,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怎麼能就因為關心著璉兒,就想把瑚兒的事往後拖呢……」她哭得傷心不已,只礙著賈代善等男人在不好大哭出聲,卻是抽抽噎噎,難掩地悲色。
賈赦登時就心疼了,瞧了眼賈母,對著張氏喝道:「這什麼地方,你就哭哭啼啼的?」又像著賈代善賈母告罪道,「老爺太太莫怪,她這是也是嚇得狠了,倒也有些草木皆兵,看誰都帶了幾分小心。原是我說的,瑚哥兒現在跟著我讀書,大部分時間在書房,倒不必急著伺候的人,慢慢看,仔細挑,可不能再出木蘭木槿這樣的事了。」他又不是傻子,當初賈瑚摔下假山的事多少貓膩?偏最後極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那兩個匆忙被賣掉的丫頭,就說了這裡面有鬼。賈赦只是沒膽子跟賈母賈代善撕破了臉來鬧,可不代表他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著賈母在把他狠狠踩了一腳後,還拿這事來為難張氏。尤其現在賈瑚跟他越來越貼心,還當著他的面說張氏不關心他?賈赦只要想起剛才賈瑚為張氏擔心緊張的小模樣就是一陣心疼——太太這可是逼人太甚!
張氏賈母自然是不在意的,可是賈赦都開了口,賈母心裡難免就有些心虛。別人不知道,她心裡卻是明白的。當日木蘭木槿被抓起來審問是不是故意害了瑚哥兒,這兩個丫頭雖抵死不承認,可賈母哪裡會信?只叫人暗地查看,這事是不是跟王氏有牽連?賈瑚是她親孫子,要是王氏敢害他,賈母當時都決定,哪怕是下了小兒子的臉面,也是要罰王氏去祠堂思過的。
誰知道,最後雖果然查出了不對,可這人卻不是王氏,正正是賈母最心疼的小兒子賈政。賈母當時還不肯信,可是賴大家的賭咒發誓地跟她說,木蘭年紀大了,模樣生得好不說,又學了詩詞書畫,不知怎麼的就跟賈政有了些許曖昧,兩人私底下,卻是暗暗有了首尾在的——賈母自然不相信賈政能做出謀害侄兒的事,可誰知道是不是木蘭想為賈政除掉眼中釘,所以故意害了賈瑚的?賈母當時都嚇出了一身冷汗,直怕這事鬧出來會讓賈赦賈政兩兄弟翻臉,便忙忙把木蘭木槿給發賣了。
賈母也知道她這番動作多少有些做賊心虛的成分在,指不定賈赦張氏都會懷疑這事是王氏做的,她偏心二房給瞞了,可哪怕這樣,賈母也認了,總比牽連出賈政好些。賈母不喜歡張氏,不管張氏如何,她尋思自己是婆婆,便是刁難她些也無所謂,自然不會在意說什麼話做什麼事,拿著木蘭木槿敲打她,賈母也不認為如何。可賈赦就不一樣,哪怕是不喜歡,畢竟是長子,又擔心他一怒之下再追究起來,最後扯出賈政,賈母心虛之下,氣焰就消了。
板著臉,賈母壓著心虛,略顯了不耐道:「好了好了,我也不過就多說了那麼兩句,倒惹來你們這一串的話來,我難道不也是關心了瑚哥兒才操的這份心不成?」頓了頓,到底是鬆了口,「讓那兩丫頭過來我再仔細看看,要是真好,倒不妨現在二等上伺候。」
賈代善原一直坐著沒說話,此刻也跟著道:「瑚哥兒身邊的陳媽媽是個知禮的,做事也穩妥,便是少了一兩個人手,以後慢慢尋來補上就是了。」意味不明地看了眼賈母,「偏你鬧出這許多事來,倒叫老大媳婦白傷心了這麼一場。」
張氏身邊的金媽媽就去叫人,蘇媽媽沾著干係,也不敢吭聲,只小聲勸著張氏。賈赦板著臉坐著,偶爾看看一直沉默不語的賈瑚,眼裡劃過心疼。一會兒,蕙芝青兒過來,拘束地跪下給賈母賈代善磕頭,小心謹慎地也不敢抬頭四處看,半垂著腦袋只恭敬地等著賈母賈代善問話——那還見得半點平日的活潑來。
賈母讓兩人抬起頭來,細細看了一通,本還要說什麼,賈代善卻已先問道:「你們都是瑚哥兒身邊伺候的,平日裡都服侍著主子做什麼?」
蕙芝把頭更低了一份,道:「哥兒自打學了三字經,就極喜歡裡面的典故,有時下了學回屋,還喜歡拿著書再看一遍,哥兒身邊事大多有陳媽媽照看,小的就專伺候哥兒吃食飲水,因還認得些字,媽媽便讓我晚上給哥兒讀書,怕晚上燭火傷了哥兒眼睛。」
青兒有些緊張,等著蕙芝回完話,忙急急接道:「我不比蕙芝姐姐能讀會寫,但因是莊子裡出來的,知道些農事,奶奶便讓我撿著些老人家說過的故事,農莊上有意思的故事說給哥兒聽,也讓哥兒在休息的時候好鬆快鬆快。」說完了,又覺得不對,磕了個頭,額頭碰在大理石地面上,悶聲一聲響,「小的曾跟著母親府裡的媽媽學過些針線,奶奶誇五穀花草繡得與府裡不同,格外野趣,因此讓我伺候哥兒針線。」
「倒也各有各的長處。」賈代善點點頭,彷彿沒看到青兒的緊張,笑著對張氏道,「難為你記得瑚哥兒的學業,特意選了這兩個。很是,便是讀書,也得小心了眼睛。咱們這樣的人家,可不能鬧出了『何不食肉糜』的笑話來。只是太太說得也有道理,畢竟年紀小了,有些事怕是差些火候。行了,就讓她們在二等伺候。」又對賈母道,「我往日倒沒注意瑚哥兒身邊缺了人,嗯,我這邊的玲瓏在我書房裡也呆了幾年,還學過些詩書,就放她去瑚兒那裡,也能督促著瑚兒平日用功,你給看著升一等。」
賈母自沒有異議,笑道:「玲瓏是老爺身邊教出來的,還能差得了?我是沒這本事了,教出來的丫頭見不得人,不過就是我一番心意。」指著屋子右手邊一個穿碧色衣裳大約十五六的丫頭道,「別看銀紅針線上一般,這吃食點心卻是做得極好,便也跟著去瑚哥兒身邊伺候。可憐見的瑚兒,瞧著小臉蛋瘦的,可得好好補補。」又心疼得埋怨賈赦,「瑚兒還是孩子呢,你這樣逼著他讀書,也不怕累著他身子?」
賈赦早習慣了被賈母這樣時不時或真或假的埋怨,本就要順口認錯,賈瑚卻猛然笑道:「謝太太掛心,瑚兒不累。我喜歡父親給我講課,讀書比出去玩有意思多了,我樂意和父親在一起。」賈赦眉心一跳,偏過頭去看賈瑚,正對上他笑瞇瞇的眼,不由也翹起了嘴角。
賈母僵了一下,乾巴巴笑笑:「瑚哥兒可真是懂事。」只是難免覺得被下了面子,對賈瑚有些淡淡。
賈代善只當沒看見賈母的尷尬,慢悠悠喝了口茶,和顏悅色對張氏道:「璉兒還小,你也正是將養身子的時候,別的事很不必操心,便是一兩件事不周到也沒什麼大不了,總還有太太在一邊看著。你只管先把身子養好了,好好照顧璉兒就是。瑚哥兒現在跟著他老子在讀書,出不了事!」
張氏感激地俯下身子:「謝老爺,媳婦明白。」半句不提先頭賈母刁難她找的借口就是她為將養身子忽視了賈瑚,平靜感激的笑容模樣,彷彿真是對賈代善賈母感激涕零一般。
賈代善很是滿意張氏的知情識趣,回過頭在眾人視線沒注意的地方就警告地看了眼賈母。木蘭的事他也是查到了的,比起不重視的孫子,自然是兒子更重要,因此他便也默認了賈母發賣掉木蘭的決定,可他沒想到,賈母在這事還沒過去的時候就能衝動地去刁難張氏,這倒好,偷雞不成蝕把米,賈赦本就心裡藏著火,這會兒全露出來了。只盼著他的打圓場,能讓大房少些氣性,回頭不要再去追查木蘭的事才好。
人心到底是偏的,雖說是嫡長孫,往日賈代善對賈瑚也算疼愛,可牽涉到賈政,賈代善不過也是一凡人,哪捨得毀了小兒子的前程。賈赦再不爭氣,也是嫡長子,又無大錯,將來這榮國府,總是他的,要真因此事對賈政有了嫌隙,日後報復……賈代善只能安慰自己,老二才華過人,本該是這繼承爵位的最佳人選,如今礙著長幼有序就與這爵位無緣,此次的事,便當是對老二的補償,先委屈了老大。而且這事也不一定就是賈政做的,只是有些牽連在,所幸賈瑚如今也已平安無事,又何必再把事鬧大開來?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賈代善暗罵了賈母一聲,少不得又瞪了一眼賈政——不成器的東西,不過一個丫鬟,要真喜歡,只管和他母親明說,暗下來來往往,成何體統,倒惹出現在一堆事來。賈代善自然也是不相信慣來孝順懂事的小兒子會動手害賈瑚張氏,可畢竟木蘭與他有首尾,賈瑚摔得又蹊蹺,要叫賈赦知道這事,兄弟兩哪有不生分的?賈代善歎口氣,存周到底是年輕,經的事太少,做事考慮不周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