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金兵出赫圖阿拉,巴爾便再也探聽不到任何消息,現下戰況到底如何,竟是一點消息也無法得知。隨著時間一點點地往後推移,我的情緒越來越浮躁,終於挨到那幅畫像完工之日,我瞪著那張嬉水盈笑的絕世容顏,毅然作出一個決定。
「巴爾,我要去葉赫!」
「可是福晉……」
「無需多言,貝勒爺若是怪罪,我一人承擔……」
小白腳程奇快,雖然我的騎術不是很好,但是有它在,與巴爾這些打小在馬背上長大的勇士相較,我也不至於成為拖累。這一路快馬加鞭地連趕了三日,我累得全身骨骼都快散架了,然而一顆心卻始終高高地提著,難以放下。
抵達葉赫境內已近傍晚,隔河相望的東西兩座城池硝煙滾滾,滿目瘡痍,戰死的士兵屍首漂浮在葉赫河面上,血水浸染。
「巴爾!派兩個人去打探一下,爺如今在何處?」
巴爾隨即應了,指派跟隨的親兵到前頭打探戰況,約莫過了半個多時辰,天已擦黑,那兩人才回來。
「回主子話!我八旗軍同葉赫交戰已有兩日,大貝勒負責攻打西城,四貝勒此刻正帶兵攻打東城……」
我猛然一凜,東城……金台石!
金台石可是皇太極的親舅啊!當年孟古姐姐抱憾至死,皇太極對那林布祿深懷恨意,十六年的怨恨累積,只怕是啖其肉噬其骨方能解恨。只可惜那林布祿早死,如今繼承東城貝勒的已換成金台石!只怕……只怕皇太極遷怒之下,未必肯輕饒了他!
「去東城!」
催馬疾馳,接近東城時,卻見外牆已倒,屍橫遍野,有八旗將士在四處游竄。我讓巴爾打起正白旗的旗旛,帶著這十幾名小兵堂而皇之地踏入城內。
雖然夜色深沉,我卻駕輕就熟。隨著馬蹄得得地踩在青石板上,似乎一聲聲砸在我的心上。瞧方纔那光景,東城外圍已破,葉赫已然亡了一半,只不知布揚古那裡又當如何?代善驍勇,豈是布揚古之輩能擋?
思念間,已至八角明樓。只見樓下圍滿八旗兵卒,火把點點簇簇,竟將黑夜照得恍若白晝。
極目所視,八角明樓上,金台石扶欄而立,仗劍怒指,「我乃大丈夫!非明兵可比,豈會束手就降?我葉赫即便戰至一兵一卒,也絕不屈服於你努爾哈赤!」
四周風聲簌簌吹過,除了眾人壓抑的喘息聲,只有火燭時而辟啪作響。我背上感到一陣涼意,打了個哆嗦,忽聽一個渾厚而熟悉的聲音冷笑道:「戰至一兵一卒?哈,金台石,難道你想要髮妻幼子一起跟你陪葬麼?」
我目光一凝,順著那聲音迅速在人群裡找到了努爾哈赤的身影。他騎在馬上,一身黃胄戰袍,氣度雍容。
這是我自烏拉河一役後第一次見他,這位赫赫威名的大金汗,此時已是兩鬢微白,但那身英武霸氣,卻是一絲一毫未見折損。我下意識地將身子一矮,滑下馬來。
「福晉……」巴爾小聲喊我。
我朝他擺擺手,悄無聲息地混入諸多兵卒之中。
八角明樓上的金台石已是狼狽不堪,他身後尚有一男一女,女子在掩面低啜,男的雖還是個未成人的孩子,卻是一副凜然慷慨之氣,小臉上沒有半分驚慌懼意。
金台石戀戀不捨地瞥了眼妻兒,激情明顯受挫,努爾哈赤簡單一句話便擊中了他的軟肋。
「叫皇太極來!」驀地,金台石拍了下欄杆,厲吼一聲,「努爾哈赤,我不信你的話!皇太極是我外甥,我只聽他一句。降與不降,待我見了他再說!」
努爾哈赤眉心攢緊,沉默片刻,倏地沉聲喝道:「老八!」
「兒臣在!」隨著一聲清朗的回答,皇太極白胄白袍,英姿颯爽地從人群裡走了出來。
我不禁心潮澎湃。
「你去!」努爾哈赤抬手一指。
皇太極行完禮,轉身走向八角明樓,我瞧他臉色陰沉,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笑意,竟是與我平日所見的那個柔情調笑的四貝勒有著天淵之別。
我摀住心口,強壓下心頭的怦怦亂撞。
為什麼明明是同一個人,感覺會差那麼多?
此刻的皇太極,渾身透出冰冷死寂,那種沉默寡言的氣勢讓我感覺就像是被人卡住了喉嚨。
未言一語,他寒若冰山的眼神已足可叫人心顫。
「站住!」金台石面色大變,怒道,「休要誆我!我從未見過皇太極,怎知此人是真是假?」
皇太極原地停住腳步,面無表情地抬頭睨了金台石一眼,我在人群裡瞧得分明,那一眼看似無心,卻充滿了無盡的恨意。
皇太極未置可否,努爾哈赤邊上卻跳出一個人來,指著金台石叫道:「你見常人之中有四貝勒這等超然氣質的麼?你沒見過,你兒子德爾格勒卻是見過的,把他叫來你一問便知!」
我踮腳一看,那說話之人卻是費英東。
「不用那逆子來!那個不爭氣的東西……」金台石怒容滿面,神情暴躁至極,指著樓下的皇太極斥道,「我管你真假,瞧你方才神色,分明就是心懷不軌!你們不過是想誘我下樓,百般羞辱後再殺了我!我葉赫石城鐵門既然已被你們攻破,縱再戰,亦不能勝!我祖輩的墳墓皆葬於此,我生於斯,長於斯,死亦要死於斯!」說罷,橫劍便要自刎。邊上妻兒大叫一聲,他妻子牢牢將他的胳膊抱住,失聲痛哭。
皇太極冷冷地一笑,「何出此言?你我既是至親,如何會害你性命?你莫曲解了甥兒的一番好意才是!」一番話說出時,語音溫柔低迷,竟是充滿誠摯親情。
他背對努爾哈赤等人而立,他們不知皇太極此刻臉上掛著的是何等森冷陰鷙的表情,我卻瞧得分明,相信與他相距最近的金台石更是瞧得一清二楚。
果然金台石怪叫一聲,竟像是受了莫大的刺激般大笑起來。對面努爾哈赤已然露出不耐的神情。其實此時敵寡我眾,金台石已成困獸,只消努爾哈赤一聲令下,八旗兵卒朝明樓內齊射火箭,頃刻間便可取了金台石一家三口的性命。
我心緒惶惶,呼吸不暢。
「叫德爾格勒來見我!叫他來見我——」金台石扯著沙啞的嗓子嘶喊。
皇太極仍是站在原地動也未動,不多時,一個三十五六歲的男子被人押著踉踉蹌蹌走了出來。一見金台石,便跪在地上哭道:「阿瑪!兒子不孝!城內百姓何辜,兒子不忍見百姓枉死,故而投誠,阿瑪若要怪罪,兒子……兒子以死謝罪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