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明白!裡面又擠又熱的,怎麼會那麼多人喜歡往裡擠呢?」在一家冷飲店內,歐陽竹若不負責任地自語,還伸手作扇風狀,以示自己所言正確。
我暗忖這句話該送你才對,真正的自討苦吃,表面上只淡淡道:「各有所好。」
江芋南笑瞇瞇地抱著杯子,怡然自得地吸吮,局外人般來回看著我們說話。
「你是想說自己積極進取、不怕辛苦嗎?所以甘願去那種地方。」歐陽竹若微偏著頭問,語氣中聽不出來是諷刺還是真心詢問。
我洒然一笑,搖頭:「這種事情不用自己說,別人也看得出來。不過如果真說起來,這現象其實是個哲學問題。試想誰不是好逸惡勞?可是百分之**十的人又不得不好勞惡逸,因為環境所逼。」
歐陽竹若眨眨眼:「你很有感觸哦,難道也被生活這樣逼過?」
「這個恕難奉告,不過我要糾正你一個觀點。」我淡然道,「所謂『不得不好勞惡逸』,不只是生活問題,比如為了謀生和獲得更好的物質條件,那只是其中一個因素,另一個同等重要的原因是心理問題。因為不管什麼性質的社會,提倡的內容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勞動者榮』。如果一個人成天游手好閒,會被人看不起;如果一個人只懂享受不去工作,會遭人鄙視——這裡先排除嫉妒因素,只從公共道德來講——一般人都是好面子的,不分男女。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如果表現得好逸惡勞,會受到公共輿論的譴責,為了不成為眾矢之的,儘管沒有生活壓力,一般人仍會在人前表現得上進些。」
面前兩女一起露出驚訝的表情,我稍感尷尬,忙道:「不對嗎?這只是個人觀點,不代表官方立場,兩位美女當作開玩笑好了,不用記住。」
歐陽竹若突地咯咯笑起來:「你怎麼了?我還是第一次聽見人說這種問題,很好啊!蠻透徹的啊。」
我苦笑道:「得到歐陽小姐的認可,真是我三生之幸——不過那也不用四隻眼一起瞪著在下?我這人臉皮很薄的。」
江芋南輕笑垂眸,歐陽竹若卻欣然道:「因為覺得當初不該憑你的外表就下定論嘛,現在人家當然改變一點點看法。不過我愈來愈肯定廖真如是被你那張嘴甜言蜜語騙到的了。」
我無所謂地聳肩起身:「可能。我得走了,今天耽擱不少時間。」歐陽竹若酒渦迅速被填平,蹙眉道:「人家還有問題要問你啊。」「下次罷,」儘管美人當前,我仍然心神移到另一處去,心不在焉地應著,「這頓我請客,有空再見。」向仍靜靜在旁的江芋南抬手示別,才走向櫃檯。
相較下這做事慢悠悠的圓臉少女更讓我有好感。
重回電腦城二樓,我在原處找到正忙著「拉客」的莫風逸,後者笑道:「怎麼了?你像不大相信自己眼睛所見啊。」扯著我到一旁坐下,才解釋道:「這家店是我家的下屬分店,週末有時我來練練身手。」我才明白過來。之前接手網站項目時我大概瞭解到他家做的就是兼容機生意,不過一時未將彼此兩處聯繫在一起,我笑道:「堂堂老闆獨生子還做這個,不覺大材小用了嗎?」
莫風逸溫和一笑:「我的志向本不在此,只是拿這個做為和社會的磨接點,幫自己多瞭解一些社會常識——這該和你沒事兒就跑這邊的意圖大同小異?」
我伸拇指作勢:「正確。不過我很好奇莫大少的志向是什麼?該不會是想出去自立門戶罷?」莫風逸哂道:「我哪來這種精神?實不相瞞,我最大的志向就是好好照顧我妹妹一輩子,然後不被人罵作廢物就行了。」我精神大振,喜道:「原來咱們是知音!」旋疑道:「妹妹是指……」
莫風逸笑道:「忘了嗎?悅兒。」我明白過來,知是指他未婚妻程蔚悅,不過這還是第一次聽他這麼親暱地稱呼,顯然已將我當作好朋友來對待,點頭道:「不過這只是生活目標,你還沒說你的事業目標哩。我想你爸該不願意你放手家業?」
莫風逸不答反問:「告訴我,如果是你,會怎麼做?」
我思索片刻,道:「對我來說,無論什麼工作或者事業都是一樣的,都不能成為我這輩子的人生目標——那只是一種獲得物質基礎的手段。所以如果我像你般有家業,我一般會選擇繼承,因為那會讓我的家庭關係和諧。」
心中卻想到廖家。
若我繼承廖父的事業,誠然會令彼此關係和諧,可是那情況卻不屬於「一般」的行列,因為有父親和他之間的糾葛存在。
莫風逸微微一笑:「在我看來,這只是個『責任』的問題。」眼中露出回憶的神色,「在我少年時,任性妄為,可以為一句話和人大打出手;可是現在,我卻不再那樣,而是事事考慮需要負什麼責任。」
我表示同意:「人總是要成長的。」
「繼不繼承家業同樣是個責任問題,」莫風逸頷首,「如果我有兄弟姐妹,我可以做一些自己更有興趣的事業,把家業讓他們來做,現在則只能拋掉這一部分的樂趣,來繼承父親的事業。正如你說的,那才能令家庭更和諧。如果我放棄家業,父親或者不會明說,可是心裡一定很難過,我不想那樣。」忽輕歎口氣,「知道嗎?我爸本來只想一輩子平平庸庸地過去,全是因為我這不肖子發生那麼多變故,才半途改變生活方式,創下現在的家業的。原來我家在鐵路局,我爸也爬格子爬到辦公室裡了,呵……回想起來,現在比原來的物質條件好了不知多少倍,可是那時的快樂似乎比現在還要多,有時候想起來,真不知道到底哪種情況更好些。後來我想了很久,才終於想通,無論走到什麼路上,我要做的就是讓現況更好,讓家人快樂幸福,因為他們為我付出的已經太多了。」
我肅然起敬。
這正是父親們的偉大處,可以為子女無償地改變自己,甚至改變人生目標。無論莫父還是我父親,均是這一層偉大的人。
「我有個判斷成熟與否的標準,你可以聽聽。」莫風逸悠然道,「那就是看一個人是否懂得判斷和承擔責任——兩者缺一不可,如果不能正確判斷出自己該對什麼負責和負什麼樣的責任,那無論這人怎麼好、怎麼善良、怎麼能幹,都會走錯路,因為他根本沒有真正地做到承擔責任。」
我細品片刻,動容道:「這話說得有道理。」
「咱們是同一類人,我看得出來。」莫風逸忽然前傾,目光中帶出笑意,「為了家庭而活,讓家庭為自己而為活。我想這才是我們能這麼快成為好友的原因,對嗎?」
我撓撓頭:「該是。」
確是如此,雖然我們都不知道對方經歷過什麼樣的事情,但因著思想處於同一層次,相互理解變得非常容易。我們確是同一類人,彼此無論觀念還是目標都有著驚人的相似。
「換個話題——我聽仁進說你看出了我那張照片的怪異地方,」莫風逸展眉輕鬆地道,「很不錯啊,竟然能看出來,而且判斷得相當準確。那天正是因為天上忽然有奇景出現,我才抓緊時間晚上點過照的相,不過可惜的是照了二十多張,其中所有以天上奇景為背景的照片都掛掉了,只有那張留下。」
我好奇道:「什麼奇景?」
「誰知道呢!」莫風逸滿不在乎地道,「既然沒拍下來,當然不好請教人——而且我也沒為這種事請教人的習慣,有些東西可以作為一時之娛,卻不必為它多費心神。只是本來黑下去的天忽然光彩炫目,像太陽重升、改從西邊升起一樣。如果你看到,一定會驚歎於它的美麗。」
我輕笑一聲,並不接話。
回到學校時天上忽然下起雨來,站在陽台上觀看雨景,目光掃過樓下來去匆匆的雨傘,不覺想起莫風逸說的話。
他已經無庸置疑地進入的「成熟」的境界,但那屬萬中無一的情況,這世上有幾人能夠明白自己是否真正成熟起來呢?
而我自己,正屬於還未完全弄明白的人之一。
但我不會自卑,因為我在努力——有這麼一項證明我並未墮落的證據,已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