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仁義微瞇雙目,悠然道:「因為那道出了你的現狀,對嗎?」
我哈哈大笑,倏地沉下臉來,冷冷道:「不,因為你竟敢在我面前說廖伯伯的不是!」待他面上現出錯愕神情才接道:「所謂『子不聞父過』,又或『徒不聞師過』,廖伯伯對我恩重如山,高總情報如此精確,該知道這一點才對。看來你與我沒什麼共同語言,打擾了。」起身便欲離開,高仁義忽然喝彩道:「好!」
這一聲委實音量夠足,令我亦很難裝作沒聽到,止步冷道:「高總不用故弄玄虛,那對我沒用。」
高仁義面上非但沒有沮喪或發怒之色,反神情欣悅地走近道:「小植你只以廖先生作擋箭牌,一句不提當前情況,我更肯定所料無錯。相信我!我定能幫你破出困境,你想通時找我,這近十天我該都不會離開。」
回到我的住處,高仁義的話仍令我有忍不住想笑的感覺。他的推理分析能力或者非常強,卻錯了一點,那就是沒料到我。
他的自信在於料錯我的心態和情況,他並不知道我至今仍不知道有什麼人要與我「爭奪繼承」,又怎麼會如他所料呢?佯作生氣離開只是給一個試探,因高仁義對我的態委實有些奇怪。廖家雖然與他的老對頭景家有仇,卻屬曖昧不清的關係,他若因此就以為可利用我拉攏廖家擊敗景家,絕不是明智之人的舉動。
但高仁義卻表現出出人意料的熱情。
按我的計劃,該是我趁機會接近他,然後想方設法把他釣上鉤來做成一筆大買賣。這筆生意不但在於「利」的收入,更在於一種心理——試想若我連環路高科都做成,在廖氏人力內部我的名聲和地位都必將大漲,那才不愧對廖父對我的栽培。
然而情況出了我的意料,令我不得不稍作假象來拖延自己的思考與反擊時間。
高仁義這種唯利益者,絕不會無端奉獻時間和精力。他在我身上定看出了某些我還未覺察到的潛在價值,否則怎會如此落力地想說服我和他合作?不過這只能留待後觀了。
拋開這些念頭,我忍不住歎了口氣。
我是否太過不積極了些?尤其對廖父的栽培。若是在全盛狀態,我必早瞭解清楚廖氏內部所有情況,因那對現在的我來說是唾手可得,但情況卻是我雖然在努力提升自己,卻沒去瞭解競爭對手,否則高仁義所分析的情況我不可能完全不知道。
不過現在這樣也好,能令高仁義錯估我的實力,以為對手是可掌控的對象,那至少是種保護。
傍晚夕陽落山,半邊落日露在遠處高樓之上,令世界陷入金黃和橙紅的光芒中。
敲門聲響起時我正倚窗觀景,聞聲道:「請進,門沒鎖。」
開門聲起時我轉頭回顧,隨即訝然轉身迎前,卻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竟是莫劍舞。
不知是否傷後休養的關係,她一改過去那種瘦至剩骨的狀態,臉形豐滿了少許,頭髮束成馬尾高翹腦後,一副清爽利落的緊身打扮,頓顯出活力;雙鬢稍露幾許髮絲,卻又倍增可愛。
她面色冷淡地從我身側走過,將手中大餐盤放到窗側高桌上,開始擺放碗碟,半句話都不說。
越如此我越覺心中愧疚,強壓下奪門而出的衝動,艱難開口道:「莫小姐。」淡至難以聽出感**彩的聲音從彼處傳來:「你可以直呼我名字。」我一呆道:「這是否說明莫小姐已經原諒了我的得罪呢?」莫劍舞淡淡道:「是。太公已經說過那不是你的錯,責任不在你。」我想了片刻才猜出所謂「太公」必是指高了她三拳的老北拳王莫天德,思索道:「那是否包括植某不小心觸犯劍舞你的身體一事呢?」
對面人兒頓再難保持冷靜,頰上迅速染朱,大嗔道:「不准說!」我鬆口氣欣然道:「能生氣說明莫小姐確是原諒我了,要是在恨我,哪會為這種小事生這麼大的氣?」莫劍舞若無其事地道:「腦袋長在你身上,愛怎麼想我管不著。」忽側頰甜甜一笑,柔聲道:「請用晚餐罷。」
我毛骨為之一悚,駭道:「你別嚇我!我膽子很小的……」她奇道:「怎麼嚇你啦?」我上下打量她數轉,才遲疑道:「這種溫柔態……似能勾起人無限遐想,其中之一就是你有求於我。」莫劍舞神色微黯,垂首道:「請就餐罷。」
我心下一跳,頓知猜測不中亦不遠矣,卻不再說。這種事情還是由她說妥當些。
情景似回到辦事處般,不同處是「侍候」我用餐的人由真如換為莫劍舞。待餐畢收拾好餐具,她並不立即離開,只是垂首不語,似在想找法子入題。我心滿意足地打著嗝兒笑道:「能否請莫小姐指點一下,為什麼會讓人送帖子請我來這裡呢?按理說我該是你最不歡迎的人,嘿,或之一才對。」莫劍舞輕輕道:「我想離開武館。」
「什麼?!」我怔在椅上,一時不知怎麼反應。事前想過的數種答案中完全沒有這項在內,事實上她會說出這種答案已經遠在我想像之外。這與我有什麼關係?
「我想離開這裡,離開應天武館,到一個新的世界去生活。」莫劍舞重複一遍,音量略高,似在表明決心。
我借搖頭拋開雜念,冷靜下來:「你還沒答我的問題。」雖不知她為什麼會這麼說,但直覺感到那並非假話,可是也不是我能干涉的,稍一回答不慎就會觸動武館——那絕不是我此時想做的。
「就是因為我想離開這兒。」莫劍舞豁然抬頭,眸子中閃動光芒,「我不想再被陷在這種生活裡,而要重新開始新的生活!我要和太公、爺爺分開,我不想再受他們的冷眼和歧視!我不要再被莫家的人看不起!」
似輕喊般的末一句在我神經內掀起一陣小波瀾。
莫家人的重男輕女,上次來此時就已經領教過。不知是為什麼,儘管以莫劍舞本屆三拳爭霸種子選手和莫家嫡孫的身份,我仍能清楚感覺到莫家對她的輕視和忽略。似前次借莫老者被我所傷一事故意小題大作,便是莫天德令封鎮岳來找麻煩,結果讓莫劍舞受到重創,事後老北拳王還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顯然不以她為重。
這種奇怪的現象若在普通家庭中,在現在的社會文化環境下,已經屬於異類;但在莫家這上下齊心共同打造「傳統文化」氛圍的家庭中,這便像古人般正常——難怪她會想離開,換了是我,恐怕非但要離開,更要證明自己絕不是可受小瞧和忽略的人。
「但那似乎與我無關。」我淡淡道。
莫劍舞輕抿嘴唇,低聲道:「我不想留下遺憾。」我愕然道:「遺憾?」她輕聲吐出兩句:「這一屆北拳只有我,我走了就沒人能代表北拳出賽。」我撓頭道:「那該也與我無關,出賽與否是你自己的權力。」她抬起垂下的眼眸,清楚地說道:「可是我出賽的話,這屆我們就輸定了!」
不待我有所反應,忽然抬起右臂,將衣袖捋上至肘以上,只見肘處嬌嫩的少女肌膚中夾以或暗或青或暗紅的雜色,顯出那處的與眾不同。她咬唇道:「我這隻手已經不能再像從前那樣靈活了。」我渾體一震:「這是上次我……」她默然點頭。
心內似打翻五味瓶。
少年時在中醫鋪學徒練就的少許眼力一眼就已看出,她手肘膚色顯示出內裡的血脈和筋骨都因傷受到某種程的影響,對普通人來說這只是稍有些影響行動,卻無大礙,但對一個以武為生的人來說,那種程的影響足以使其水平降低一個層次。
而這,正是因我上次危急下使險招將她手臂整只扭斷所致。
這事一直掛在我心中,故來時便問及封鎮岳,卻沒想到竟這麼嚴重。
腦內似海潮般翻騰。
她想離開這裡,肯定有這因素在內。
「我已經再也不能像從前一樣靈活,上場是必輸無疑。」莫劍舞低聲道,「而且這讓我堅定了離開的決心,我也再不能像從前一樣為武館努力。」
窗外夜幕已罩遍院內,屋內柔和的燈光將窗內外的世界變得涇渭分明。我收回望外的目光,歎了口氣道:「所以你想我代你上場,是嗎?」
莫劍舞答非所問地道:「我想過自己什麼都不懂,要是一個女孩兒家單身在外,一定會有危險;人生地不熟,而且不會工作,脾氣又不好,一個人生活肯定會很困難……這些我都想過很多次,可是我還是很想重新生活。我不想再在這裡呆下去,更不想一輩子陷在這種囚籠裡……可是我一走了之簡單,卻會讓武館很為難。」
我無奈道:「難道你不怕走了親人會擔心你嗎?」她流露出苦澀的笑意:「誰會在乎我呢?知道嗎?我的武藝都是自己從小努力練成的,莫家的人從來沒有把我當成一回事,若不是一年前大哥悄悄離開,怎麼也輪不到我參加這次三拳賽。師父可能會傷心,爺爺和太公卻肯定不會管我的,只有哥師叔……」神色黯淡下來。
我從不知道她竟還有個大哥,更料不到她參加三拳賽有這樣的背景。
「我從未恨過你,反而很感激你傷了我,否則還不能把離開的決心完全定下來。只是我不能這樣一走了之,我……我過不了自己這關。」她聲音漸低下去,我強斂心神,認真道:「所以你想我代你出戰,不論勝敗,只要幫你了這心願?」
莫劍舞語聲堅定如鐵:「不,不是不論勝敗,而是一定要贏!」我訝道:「你不是不知道我的實力,連封老師和你都比不過,參加這種拳賽豈不是必輸無疑?至少我知道郭奉輝的實力就絕不在你之下。」莫劍舞搖頭道:「我相信你贏的!」我亦搖頭道:「我不接受這種沒理由的話。」
她呆道:「但我卻真的認為你一定能勝,雖然沒什麼實際的理由,可是……可是……」我只是搖頭。
笑話!我若是只憑這種毫無實際原因的「信任」就去干涉別人的名譽之爭,且還是影響不小的爭鬥,則是對自己智力和理智的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