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車子剎停在校門外,我啟門下車,向另側同時下車的廖父道:「我先進去了。」
廖父頷首以應,補充道:「記得照顧好真如!如果她受了欺負而你不能好好處理,就是你身為一個男人最大的失敗。」我微笑著恭聲道:「您放心。」
換回休閒便裝的我回復尋常的外貌和神態,以避免在同齡人中顯出不同。這與我不讓廖父將車駛入學校的原因基本一致,因我不願引人注目。有車接送、且是名車,在城區繁華地帶的學校中或者是常見事,但在我所在這所普通到無法再普通、又處在城市邊緣的高校來說,仍屬罕事——我敢保證若我西裝革覆一如之前幾個月工作時般,用不了三天,整個年級都會傳遍這事。
目送車影遠逝後,我感到由衷的輕鬆。誠然,身上的責任並未減少多少,但我已經能夠令自己進行心理調節,以在學校的時候完全擺脫工作的影響;那是這麼多年成長磨出來的能力,放眼我所遇到的人,能這樣的屈指可數。正如若回到工作,我能夠完全拋開學校的事情一樣。
臨行前我沒有通知任何在校好友回來的事,笑著在門衛訝異目光中踏入校門,暗忖此刻不知偉人在幹什麼。
這已是開校後的第三周,尚有一到兩周的時間供我補學前學期的課程,加上休學前的基礎,該能順利過關。到時補考完畢,我還有足夠的時間完成要一月內提交給廖父的草案。具體的人事安排我已經有了大概的目標,基本上是自己曾接觸過的人;至於預算、策劃等在我只算是時間問題,除了實際的為辦事處選址須親自跑幾趟龍泉,餘者有一天的時間就能準備好。
至於父親那邊,昨晚我便已經回過電話,說工作結束,還請廖父臨時作了我「工作地點的上司」幫我小小助威了一番。聽得出父親知道我和上司關係非常好,又工作成績「極佳」後心情大悅。我心下寬慰,至少自己的謊言沒有浪費。
橫過學校操場,我不由駐足觀看。場上熱鬧到幾乎盈天的氣氛、嘈雜斥耳的喧鬧聲只令我感到青春的活力,那是無論在哪個公司都不可能看到的,因為後者需要有很強的紀律性和向心性,一切以公司利益為重。在這經濟高發達的社會中,「集體」二字才是社會的核心,任何個人——無論能力多強——亦只能為集體貢獻一份力。
忽然間我想到若回到數百年前,我必是魔頭類人物,既不受所謂正道規矩所制,行事也不喜歡遵循傳統;至多也只能算個「豪俠」——亦即行為豪放不羈的小小俠客,然而終不可能成為大俠。要我做什麼拯救民族於水火的重任,或者沒事兒夜遊專職救人,只會讓我嗤笑。
拋卻胡思亂想回到寢室時,果然沒人在。略作收拾後,我算著時間差不多,正要重新下樓,忽覺有異,走到對床本該是王壯的居所,從書桌上拿起一本筆記本,詫然看著上面的名字——方征來!
候到操場邊女生公寓的必經之路上時,我仍想不透徹怎身為偉人保鏢的方征來會住到學校裡,且是我對床這麼令人驚訝。立不多時,忽覺有異,轉頭時正與一雙柔柔的眼睛相對。以我的應變力亦怔了片刻,不由自主地拋開之前所想,走近道:「林芳,你下課了?」
面前有兩個月未見過面的林芳頭髮比諸以前長了許多,已到可披肩稍下的程,散披肩後,配合她瘦瘦的瓜子臉,比過去任何時候都顯出更強的柔態美。她雙手抱著一疊書,垂眸低低地「嗯」了聲,說:「你……你回來了?」我知和她一個寢室的真如必會知會室友我返校的事,忙帶上微笑:「是——方妍她們沒下課嗎?」林芳說道:「她們和我不同課的,我先回來。」
我這才省起林芳乃是比她們和我都高了一級的「學姐」輩人物,不過平時相處時總會忘記這一點,看她只以為是個初開情竇的小妹妹。正欲張口再言,橫裡一道白影閃電般疾掠過來,直撲林芳。
我不假思索地驀然前移,右手自下而上擊出。
林芳尚未發覺有異,卻反被我的動作嚇了一跳,驚然後退。
「小心」的呼聲這時才傳了過來,隨之一聲「噗」響,那白影稍滯,現出足球的真身,隨即直飛上天空。林芳這才明白發生了什麼,垂首道:「謝謝。」我撓撓頭,忽然無意識地冒出一句:「你瘦了好多。」
林芳啞了片刻。
飛上天的足球這時才落下來,恰在我身前。身體早在思維前反應,平攤而出,恰將足球接在掌內,衝擊力和寒冷一起頓讓手掌接觸處生出痛意。下一刻不平衡力令它將欲滾出手掌心,我以肉眼難及的細微動作連續左右互移少許,消去墜力,才黯然道:「對不起!」
林芳看得出地微微一震,抬臉時已帶上笑容:「你說什麼啊?哪有對不起我的地方?」
心內生出難過之意,我搖搖頭。從她第一次遇到我起,她從未說過喜歡我或相似的話,這內向的女孩兒感情的轉變過程卻完全被我記在心間。亦正是這種脈脈含情式的無言表達,偏恰是我這種剛強者的罩門所在,能夠予我最強的打擊力。
我不是木頭人,每次感覺到她在身後凝視的目光,都會有輕微的心傷感覺。而現在既然決定接受真如,那份心傷頓時倍增。
「同學!對不起!謝謝!」不遠處足球的主人在揮臂呼喊。我習慣性地身體不動,單臂橫揮,足球劃出一條弧線恰落到那人身前,被輕易接住。其主怔了片刻,才在身後同伴的催促下收回訝異的目光返回球場。
「我……我已經換寢室了,沒有和真如她們再在一起……先走了,真如等幾分鐘就會過來的。」林芳語焉不詳地拋下這句話,逃命般急離而去。
我心下苦笑,她未說完的話該是「不想面對和植渝軒陷入熱戀的別的女孩兒」,否則何用換寢室這麼麻煩?想不到最愛給男人物理傷害的我,偏也最「愛」給女孩兒心理創傷,難道我真是個天生傷人的胚子?
人潮由教學樓那邊漸漸湧至,我注目人流中,尚未找到真如的身影,忽然聽到一聲:「渝軒。」聲音熟到極點,轉目去正是真如在不遠處叫我,想是眾人前不敢似平時那麼喚得親熱。我撓撓頭,這已成了定律,幾乎每次都是她先看見我,而我則淪為被喚的命運;又暗慶幸好她未像平時般只喚一個「軒」字,否則我定會撒腿就逃。
一如過去每當她在人眾前叫我般,旁邊過往的人無不露出訝色,面帶「這小子哪來的艷福」表情。我毫不在意,邁步向她走去,柔聲道:「我回來了。」她「嗯」了聲,問道:「你收拾好了嗎?」我搖搖頭,左右看了看:「方妍她們呢?沒和你一起?」真如猶豫了片刻,才道:「妍妍看見你,避開了。」我默然無語。
對方妍我始終是看妹妹的目光,雖然明白她的心意,無論對她多愛憐,我仍是如此。不過這樣也好,避免我再次拒絕她、傷她心。若從這角來說,廖父卻是無意中幫我解決了這問題,若沒有他找方妍諸女去談話,恐怕至今我仍糾纏在林、方二女的情絲中不能脫身。現在雖仍是傷害了兩女,但至少不用我當面傷她們心。
腦中不由想起鄭歸元,他若知道乃妹被我如此「欺負」,還不生剝了我的皮?
手忽然被握住,真如的聲音同時傳來:「我們去午餐,我替你接風洗塵,好嗎?」我抬目看她,微笑道:「美人兒青睞,在下受寵若驚。」
送別真如回到寢室,剛一開門,一人猛然撲來:「老植!」我看清是君子,毫不躲讓地反抱住他,哈哈笑道:「是不是有久別重逢的驚喜?」君子抱著我來回看了幾遍,擠眉弄眼:「看你神采依舊,老子真是老懷大慰呢!」
我亦是心潮起伏,經歷了這麼多,還是回到學校,有點隔世的感覺。
偉人在後面笑道:「行了君子,你可不可以別老像個三歲小朋友一樣?大家都是成年人,要穩重一點。」君子這才放開我,並不介意偉人之語地嘻嘻笑道:「這麼久沒見,我還以為咱們兄弟就這麼別離終世了。」彼此玩鬧了一回,他才醒神般神秘道:「對了,有新人讓你見識見識——你不是很能打嗎?要不要和另一位高手試試?」我早看見表情冷漠地站在陽台門口的年輕人,正是見過幾面的方征來,又見偉人打眼色,知他未將方征來的身份透露給君子知道,遂笑道:「好啊,最近手癢,正想找人鬆鬆筋骨,不如君子你來?」
君子重重在我肩上一拍,以十分誇張的姿勢作個邀勢:「有請我們的散打高手方征來同學與打架之王植渝軒同學進行一場世紀初曠世決戰——不過在那之前見個面先。」接著我走到方征來面前,「老植,這學期調寢室,壯壯那傢伙被弄了走,換以本班新同學方征來,也就是你面前這帥哥。」又向方征來道:「小方快見過本室老植,當年以一敵眾,救你君哥於水火之中的打架王。」
我微笑著向方征來伸手:「你好。」方征來冷冷道:「我從來不跟人握手。」偉人在旁聳肩攤手,表示對此無可奈何。我只好縮回手來,索性痛快道:「聽說方同學是高手,正好我最近也對武術有些興趣,有機會切磋一下,怎麼樣?」
方征來高了我大半個頭,別頭冷然道:「我不喜歡跟人切磋。」還著重加強末兩字的音。
我還未有所反應,君子已怪叫出聲:「不行!小方你怎麼能一句話就切斷我多年來對你們兩個人比武大賽的期望,不行!你得答應老植……」
我和偉人相視一笑,一起溜到陽台上,任君子磨著方征來。偉人低聲道:「征來對你和他妹妹的關係一向有成見,所以才會對你這樣,不要怪他。」我心下恍然。從初見面以來方征來對我就一直態惡劣,只是原因一直不知,原來竟和方妍有關。當年方妍她母親帶著她嫁到方家,從此多了方征來這哥哥,想不到他對她竟這麼好。
「不過沒我批准,他不會和你動手的,這點你可以放心。」偉人解釋道。我輕聲低笑:「你怎麼把他弄進來了?」偉人聳肩道:「義哥怕我有閃失,就像上次被死神那小子追殺般,迫我只好把保鏢調了進來。你還沒去上課,否則會更驚喜。」我一點即透,訝道:「不會是柳落也……」
偉人笑著點頭,詭笑道:「你絕想不到她現在住在哪裡。」
我心中一動,苦笑道:「你不會把她弄到廖真如她們寢室?」偉人大訝道:「你小子果然不是簡單的貨,這樣也能猜到!我本來沒這打算,但恰好她們寢室有人要調走,我想她不宜和太多外人接觸,而你女友則至少跟你關係親密,不算外人,就插了個空。這兩人都插在我們班上,以後要靠你這學習上的高手指點一下,免得連考試都過不了關。」我知他確有能力辦到這點,因他自己就是使手段進這學校的,只好苦笑而已。
想不到林芳走後來了柳落,加上方妍、真如,一個寢室幾乎全是和我有密切關係的人。
「在想什麼?」偉人忽然問道。我回過神來,感歎道:「最近幾個月活得像夢一樣,我現在還有不真實的感覺。看著這裡的平靜,我就很難接受自己經過那些風浪。還記得第一次聽你說到黑幫的時候,我仍然認為那離自己很遠,現在卻觀念大變。」
偉人愜意地伸了個懶腰,懶懶道:「你終究是個好人,不管環境怎麼改變都變不了的好人。那注定了你不能入我這行,不過這是好事,像我,被追殺的經歷都過了十次,現在什麼都麻木了。反而到這學校後還有些新鮮感,因為經歷了些過去沒有過的東西。」
我奇道:「你不會是要改邪歸正專心讀書罷?」
偉人嘿然道:「聽過秉性難移四個字?我就是這種人,雖然偶而會有剛才這種感慨,但畢竟在那個世界暢快發揮自己的實力才是我的興趣所在。」猛地挺直身軀,豪氣四溢,「看著!三年之內,我要把唐門也端掉,讓義字門統一蜀中黑社會!」旋即俯頭看我微笑,「到時我兄弟也該差不多實現自己的理想了,是嗎?」
我想起自己過往的理想很可能這輩子都實現不了,心中微有澀意。
無論初衷怎樣,我都無法將社會這巨物賦予我的命運改變,儘管那與我本意有違。而現在我能做的,就是盡全力在現在的範圍內做到最好。
似是天意。
但無論如何,我不會為任何事沮喪、頹廢或灰心,向著生命最美好的方面發展是我人生的準則。
那才是生命賦予人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