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要從六十年前說起。」莫老者擺出要長篇大論的姿態,「當時家父剛挫敗一些所謂的『國際友人』,可謂一夜成名,一時成為社會各界的目光焦點。一個年輕人就在那時找上家父,提出要進行一場友誼賽。」他微微一笑:「雖說是友誼賽,但關係到一個人的面子問題,比賽的名稱也就無所謂了。」
我聽得精神大振,知他所說的正是唐萬令曾說過的北拳王力克美國拳手一事,忍不住接口道:「那人有膽量挑戰北拳王,自該有些本事。」說到此處,心中忽然一動。
記得封鎮岳曾隨口提過他曾見識過拳技高超到他亦無法企及的境界者,當時他說那人已經很老,語氣間並不似對乃師的尊敬,自該不是莫令柳老父北拳王莫天德。難道他說的就是這人?
莫老者並未有吊胃口的意思,頷首道:「家父號稱『北拳王』,那人後來有『南拳王』之稱。」
我一時有些不解,虛心求教:「我曾經看過一些書籍,提到過南北拳的差別,一般來說都是『南短北長』,或者『南巧北猛』,但都不是很詳細。您能稍稍指點晚輩嗎?」莫老者神秘地一笑,卻道:「你是想說從鎮岳身上看不到北拳生猛的痕跡嗎?」我被說破心思,並不以為尷尬,坦然道:「是。」
前次與封鎮岳切磋,早感覺到這一點。他的拳風穩重,但擊敗我時所用的拳法並不似我所想的般勢子長遠,全是在近身到半臂長時的攻擊,那頗令我對從書上得來的北拳印象產生疑惑。
「你未注意到一點,」莫老者給以理想的回應,「北拳是一種套路,而不是鎖鏈或模式。那就像『魚』這名稱一樣,中間涵括了鯉魚、鰱魚、帶魚等等,而每一種魚的形態,則未必相同。如果從狹義的理解來說,你可以認為『北拳』是指『產生並在北方發展起來的拳術族』。南拳亦是同理。」
我過去思考時也曾考慮過這種可能性,因此接受很快,點頭表示明白。
「家父所擅長的北拳有很多種,鎮岳所學只是其一;且家父擅長因材施教,故在所教中結合他的身體天賦摻雜了一些南拳的技巧。我聽說劍舞曾找過你,是嗎?」莫老者忽然轉換話題。
我只有點頭稱是。
「她所學的則偏重於『巧』字,異日有機會你可以和她切磋切磋,定會明白北拳非止『猛』字而已。」莫老者這時完全不似那老到皺紋都成堆疊狀的老人,十足一副專家姿態。
我苦笑道:「但封老師對我十分不看好呢。」
「婦孺之輩尚且勝之不過,何言男兒之身!」懍聲在旁響起,竟是莫令柳搶在乃兄之前所言。
莫老者無奈道:「又來了!」莫令柳側過臉去,淡淡道:「大兄總有婦人之仁。」
我大感奇異。這應天武館館主似是已到瞧不起女性的地步,對比廖父和我來說在大男子主義方面都勝了不只一籌。
「不用管他,咱們說咱們的。」莫老者笑道,「話題扯遠了。家父當時本可不接受那年輕人的挑戰,但在觀看了對方的試練之後,忍不住好奇之心接受下來。你猜結果如何?」
我不願貿然猜測這種事,萬一說錯話引來惡劣印象,那絕不利於我一心要化解的過節,只道:「我習慣了不猜測可能性很多的事情,對不起。」
莫老者哈哈笑起來:「不猜是明智的選擇,因那場架沒有分出勝負,因為後來又來了一個人。」
我愈來愈覺好奇,忍不住追問:「誰?」
莫老者卻忽然開始設伏,轉彎過去道:「這人是我們今天的重點,不過先介紹一下南拳王。郭亭遠是他老人家的名諱——他雖然和我年齡相仿,但絕對是能接受我尊敬的長者。他出身浙江杭州,幼時開始學習南方拳術,現在久居福州,是南拳武術研究協會的會長。挑戰家父時他已有二十多年的南拳造詣,曾在國民政府舉行的『南方武術爭霸賽』中獲得過冠軍。當時市面上開的盤口賭家父與他輸贏,幾乎是一賠一的比率,可以說雙方都被人看好。」說到此處,他忽然轉口問我,「你有地域主義嗎?」見我不解,解釋道:「就是對來自同一個地方的人會生出特別的好感,譬如不忍心對對方惡語之類。」我搖頭表示沒有。
他點頭道:「那就好。後來的友誼賽並沒有如期舉行,正因為一個來自四川的拳手在賽前將南拳王擊敗,使他老人家心灰意冷,一時無心拳鬥。」我啞然無語,那與我有無地域觀念有何關係?
竟會有這種事。
「家父使盡方法都不能令他回心轉意重振雄風再戰,又不甘難得一見的對手就這麼沒了,於是約了那四川拳手比試。唉,當時父親雖已入中年,但好勝心絕不遜於年輕人,才有今日的遺留。」莫老者唏噓不已,良久才接道,「對了,那拳手姓文,雙名正然。」
我頓時腦內某處被觸動,但又想不起有什麼,只好拋開雜念請教:「那後來呢?」
「你想問結果是罷?」莫老者很輕鬆地道,「家父以一拳之差敗在那人手下,『神拳王』之名從此在老一輩的人心中留下不可磨來的印跡——雖然有些誇張,但卻離事實不遠。不過亦只能說是『老一輩的人』,因文正然後來幾乎再未在公共場合出過手。」他從莫令柳身前幾上取來一隻小匣子,打開後露出一張照片,遞了過來。
我雙手接過,只見雖封著塑,但照片泛黃相當厲害,且還是黑白照片。照片上是集體照,當中兩人醒目地並排立在前方,著了拳擊時的服裝,精氣神均是十足。從背景和周圍人眾的服裝上可以看出照時至少亦是四五十年前。
「前排左邊一位是家父,右邊的是文正然。」莫老者指點道。
我目光凝在文正然身上,一時無語。年約二十到三十間的拳手,眉目有些清秀,若不是露出衣外的胳臂和腿部肌肉橫出,很難想像他是個能擊敗「北拳王」的拳術高手。
腦中微有所覺。為何這人似曾相識?難道我曾見過他?
我遞還照片,不解道:「莫先生讓我看這照片,定是有用意,但恕晚輩愚鈍,猜不出來。」
莫老者邊收好照片邊道:「這個稍後再說。本來南拳和北拳的道路就有所異,自那次比武後,兩者更是涇謂分明,中間的細節我就不說了。總之家父組建的北拳武術研究協會和郭公的南拳武術研究協會幾成對立,而中間再加入文正然的神拳一支,近幾十年來一直是各不相容。你是南邊人,該見識過南拳罷?」
我搖頭道:「這個卻是無緣得見。」
「無妨,今次重點不在它。三拳鼎立之勢已有數十年之久,為了避免底下弟子衝突,彼此之間設了一個約定,那就是以五年的時間為間隔,作一次後輩弟子的比鬥,以此勝負作為彼此之間的一個榮譽的象徵。」莫老者說完,若有所思地看我兩眼。
我直覺感到旁邊莫令柳亦在打量我,皺眉道:「用得著這麼嚴重嗎?南拳北拳神拳,豈非都是拳術研究?」莫老者笑了起來,道:「關係到面子問題時,什麼都次要了。」他語中略帶諷意,不知是針對誰。
「南北拳都有眾多弟子,神拳一支雖然因文家人並未設館授藝,傳人極少,但拳術造詣非同小可。六十年來除了內戰、抗戰、文革時外,屆三拳爭霸賽中文氏弟子贏了七次,唯一一次輸是因……」
「大兄!」莫令柳不滿的聲音傳來。
莫老者神情再不似之前那麼放鬆,前所未有地嚴肅:「令柳你若還對小然的事耿耿於懷,或者今生亦無法見到北拳勝過神拳的一天!」
莫令柳嘴唇微動,終未再語。
「為人坦蕩者,亦不需怕醜事外揚——唯一一次敗是因北拳派出的拳手是舍弟愛女,神拳傳人為情所困,才致敗局。」莫老者若無其事地說出醜事,我反覺這人胸懷坦蕩,何況為情而做些蠢事並非什麼大錯,因我自己就是一例,遂點頭道:「神拳究竟是什麼拳術?是否有克制南北拳術的機關呢?」
「家父和郭公是忘年好友,曾一齊研究過神拳的拳路。它不似南北拳分為各種不同套路,只是單一的拳種,但既不似北拳的通性,亦即長、大、簡,亦不似南拳的短、巧、繁。兩位老人家研究多時,終於一齊認定神拳並非一種外家拳。」莫老者說至此處,重重為末三字加強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