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問題完全出乎意料,我認真思索片刻,道:「我想我有一點好勝,應該不會甘於失敗。」
「如果不甘於失敗,為什麼從慘敗在我手上,你卻一直忍得住不來向我請教呢?」他突如其來地道。
我怔在當場。
哪有人這麼說話的?
「廖先生告訴我你是一個非常上進的年輕人,但我現在卻感覺不到。」他恢復平淡的神情,「一個上進的人在遭受了這樣的慘敗後,是不會這樣忍耐的——他一定會爆發!」
我大感詫異,他似是早在等著我來找他,究是為什麼?
封鎮岳輕描淡寫地道:「我告訴我,你敗在什麼地方?」
我張口便欲回答,卻嘎止當場。為什麼我會敗在他手上?那基本上是毫無理由的。說到身體,他個子比我高,但強壯程絕不勝過我多少;說到敏捷,他的速在上次比鬥時已知還比不上我;說到經驗,雖然正規的比武經驗我並沒什麼,但打架卻是經驗豐富,那是最易增長格鬥力的。
那為什麼我會敗在他手上,還敗得如此輕易?
腦中閃過他那時說的話:「你的精神並沒有集中。」
難道真的如此嗎?但為何我只感到那時精神非常振奮?
「記得我當時說的話嗎?我說你精神不集中,那不是隨口亂說,而是多年格鬥經驗得出的判斷。」他淡淡道,「我或者不是很明白世界上會有什麼煩惱值得一個年輕人墜入其中,但我對自己的身體直覺有自信。你的精神不但不集中,而且處在狂暴狀態中——那是一個武者的大忌!」
莫名的怒火從心中騰升,我霍然起立,冷冷道:「封老師技高一籌,我並沒有什麼好說的。但說到你對我的看法,恐怕大有值得商榷之處。」
封鎮岳不為所動地道:「我只是說說,並不需要和你爭辯。不同意可以不信,但當時我還有另一點原因未說明,因為知道你肯定聽不進去,那就是你格鬥的方式有著致命的缺陷。」
這一句直言頓時轉移我注意力,亦正是我一直所疑惑的自己敗因,不由緩和語氣虛心請教道:「請封老師指點。」
他並不計較我之前的無禮,緩緩道:「你喜歡用自由式的格鬥,那本來是相當高明的,可惜你始終停留在低層次的運用上,還遠未到高手的水準。」
這人的直白倒頗合我胃口,令我亦不由追問:「高手的水準?」
封鎮岳顯出極好的耐性,解釋道:「也可以說是更深層的技巧掌握。自由的攻擊本來確是有優勢,但因著境界高低的不同,一般的自由拳手表面好像是自由,實際上只是由身體的本能反應指使出招。譬如左邊受到威脅,左手會自動去擋格;或者左手出擊時,人的腿腳、眼神以及肩部的小動作會透出這意識——這就令他的出手再非無跡可尋,只要對手高明到一定程,就可以藉此施以引誘或陷阱。那有一點類似於散打的技巧,在攻擊的時候完全可以做到短暫的出奇不意,但如果不能一擊成功,其後就再無優勢。」
我從未聽過對技巧的系統理論,頓時聽入神去。從實際上來說,我確是喜歡隨意出手,並且盡量簡化自己的動作,首先是因為未系統學習過這方面的格鬥技,其次亦是因為我認為「自由」的攻擊更符合我的個性,是以刻意在這方面不約束自己。這種模式過去幾乎無往不利,早令我認為那才是打架的最高境界,卻未想到那竟會成為我最大的敗因。
但若仔細去想,事實確是如此。
「至於高層次的技巧掌握,與此有著質的差別,分別就在於是否有意識。真正的『自由』式,能將所有本能反應完全抑止,並且隨意願作出不合常理的動作,那才是真正的『無跡可尋』。」說到這處,他忽然低歎一聲,說不出的惋惜,「可惜我天生愚鈍,無法達到這境界,否則……」
我愈聽愈皺眉,說道:「那可能嗎?能做出不合常理的動作我還能理解接受,但要完全抑止本能反應,那該是不可能的。譬如在毫無防備的狀態下受驚,無論是誰都該會有一些反應,分別只是或輕或重。」
「能想到這一點說明你並非無可救藥,那確實不大可能,但我確實見過一個人達到這種境界,」他頓了頓,「他也是我至今最為敬佩的人。」
能得封鎮岳這似對世間一切都無慾念的高手如此好評,頓時引起我興趣:「他是誰?」心下暗猜該不是他師兄弟就該是他師傅,後者可能性更大些,能教出他這樣的徒弟,必非尋常人。
他卻轉移話題道:「那人已經老得很了,再厲害也是過去的事,不提也罷。你該關心的是為何我這種已經局限到一種格鬥武術框架中的人為何還能輕易擊敗你。」
每次想到和他的交手,我總會生出無可奈何的感覺。那時的體驗恍若是在攻打一座固若金湯的城堡,或是想獨力挖倒珠穆朗瑪峰,有種力不從心的錯覺。
「原因不是我的北拳學到了哪種程,而是我的眼力足以看出你出手的意念!」他淡然吐出這一句,卻似驚雷劈破我心房。我倏然瞪目看他,心中泛起震撼的感覺。
那對於我幾乎等於傳說對於凡人——雖然自從領悟「客觀」與「主觀」的區別後我的眼力有大幅的增長,但仍遠未到那種程,至多只能看出一些完全不懂格鬥的常人一兩個動作,而他竟已到連我的動作都可全數看出的境界!
封鎮岳平靜地道:「而我能達到這境界,完全是我師兄們和師傅的功勞。對於愚鈍如我來說,能達到現在的水準無論在境界還是運氣來說都已是極點。而你,」他忽然加重語氣,「你比我有更高的領悟力,為何會蠢到放棄世間這麼多可追求的好東西,去選擇墮落呢?!」
末一句將我從對武術的追求中拉回現實,不由語氣變冷:「這一項我想該不是我輕易敗在你手下的原因罷。」本想定能堵死他嘴,孰料他卻肯定道:「當然是!」
「我看不出來,」我再不顧禮貌,冷冷道,「兩者有什麼必然的聯繫!」我特意加重「必然」的語氣,以諷他定是要扯些東西來說。
封鎮岳奇怪地看我一眼:「難道你沒有發覺嗎?你正試圖將自己的本性硬擠到完全對立的現實中去,並且不全不顧自己受傷——那正是導致你精神能興奮卻不能集中和專注的原因!」
我正要反唇相擊,心底深處忽然有什麼東西被觸動,頓塞住我嘴。
「我直言罷,」他移至我面前,俯視道,「如果你想在武術上有長足的發展,我建議你拜我師傅為師。」停了停,「那也是我的希望,至於原因請勿多問,不過那無論對你還是對武館都是一個非常好的決定。」再停頓一下,才道,「當然你得放棄一些東西,一些你已經選擇了的東西。」
我木然聽著,並沒有回答和追問的**,因腦內被一些人心底湧上的東西塞滿。
彼此冷場足有一分鐘,封鎮岳再道:「我想你也沒有喝茶的興趣,那就恕不留客了。不過我希望你能考慮一下我的建議,如果有了肯定的答覆,請通知我。」
我默默轉身,走出屋子沒幾步,忽又被叫住,轉身看時他立在門口,思索片刻道:「那天在山裡的事,我在聽到警笛聲時就已離去,所以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