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粗暴了些。」移時在陽台上廖父對我說,「如兒可能不會接受這種做法,雖然你的用意是好的。」這時廖母留在了真如的房間重新為後者處理傷口,同時幫她收拾亂七糟的屋子。
我歎了口氣。廖父深知真如個性,自不會說錯。不過首先我不在乎廖真如是否喜歡我,其次目的已然達到,相信她不會再做自殘傻事,故心中並無負面感覺。遂歉然道:「對不起,讓您和伯母受驚了。我一時衝動,真應該從長計議。」
廖父陪著我歎了口氣,默然片刻,突又展顏:「未來如何誰也不知道,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真如從今後在你面前定會乖許多,也算是樁好事罷。」我想起廖母在家裡是真正的良妻賢母,平素對丈夫言聽計從,家庭對她來說就是幾乎全部的世界,一時懷疑廖父本身是否有大男子主義傾向,啞然失笑。
廖父見狀問來,我慌忙胡塞道:「我正在反省自己是否有大男子主義傾向,否則為何對女孩子總不能做到時刻的溫柔呢?」這本是隨口而言,但說了後我才猛然想起,幾乎與我相處的女孩都是在造就我,難道真的是大男子主義嗎?
唯一一個不遷就我的就是茵茵,但卻佔據了我的心,這又是為什麼?
「現在的社會對男女平等的話題相當敏感,其實無論大男子主義還是大女子主義都是人性進化的過程不可避免的產物,並無好壞之分。試想如果沒有『社會』這個環境,誰會覺得大男子主義是對女權的侵犯?」廖父微微一笑,「可是究竟是否有人真正明白什麼叫大男子主義?」
我思索片刻,奇道:「不就是男人以自己為中心,時刻要求別人遷就自己嗎?」
「這當然是事實,不過卻只是理論。可以想像一下,一般有大男子主義思想的人都是相對的強者。譬如在家庭中,男人是主要經濟來源,他會認為自己的地位更重要,所以對妻子兒女都比較喜歡採取威壓的姿態,因為在家庭裡他便是個強者。而如果這人在社會上地位低能力弱,誰都不會承認他,那麼只要時間一久,他『在社會上』這方面的個性就會轉弱。」廖父充滿魅力的嗓音有著常人難及的說服力,「有時候大男子主義反而是好的品性。」
我不解道:「這又是為什麼?」
廖父以長者的姿態道:「有些地方需要堅固的保護,就像家庭。在這個小環境中,當妻子和兒女都屬於弱勢群體,無論個性還是能力都較弱,試想這樣的家庭如果沒有一個男人堅強的支撐,要達到幸福何其之難!這樣的家庭中,大男子主義實是必須物。」
談話就這麼融洽地繼續了下去,直至深夜。
次日早餐時真如果然乖了許多。我悄悄觀察,她眼眶上的紅腫不知用了什麼方法,竟已經弄得消失不見,想起昨晚楚楚可憐的哭狀,略感歉意。畢竟她仍只是個未歷人事的女孩兒,我那種處理方式不太適合她。
飯後準備外出時被廖父叫住,問及是否有事時我將出去買火車票的事情說出來,他問明車次和時間,轉身打個電話,向我道:「這只是小事,一會兒車票便會送來。渝軒你要沒別的事,多陪陪真如。」這擺明是要為我創造「奪取」他女兒芳心的機會,我只能笑著答應。不過和廖真如這樣美麗的女孩兒呆在一起實非什麼痛苦之事,至少首先賞心悅目,再想及自己能和她有如此近距離的接觸,即管對她別無心思,我仍感到是相當愉悅的事情。
此外另有一個原因是絕不能說的。要接受廖父這方面的好意是不可能的,因為心中已有茵茵,但若直接拒絕,無論如何我均做不到,唯一的辦法就是從真如處下手。
只要她不願意,雖然廖父表面上堅決無比,我相信他也不會逼自己女兒嫁給不喜歡的人,否則便不會刻意製造機會讓我們拉好關係。
九點到十點是一個極其寧靜的時段。廖父去了公司,廖母則親自上街買菜,家中除了我便是廖真如。
說來也奇怪,以廖家的財力,即便是要在市區繁華地帶購置一塊地皮建造自己「獨立」的豪宅亦無困難,但廖父卻偏生選擇了進住這種適合金領階層居住的高級別墅區,家裡一個保姆或傭人都未請,連司機明叔雖然同在一個小區內,卻也住在另外的地方。
整個家庭關係,似乎就局限在了三個人之中。
廖真如的閨房內,我坐在書桌前看著窗外景色,沉默不語。自回房後真如便躺回了床上,沒有再哭鬧的意思,也不跟我說話,顯然已經有所覺悟。
腦中想起明天將至的會面,不知道茵茵怎樣了?
我用力搖頭甩開念頭,迫自己另想別的。將要到來而自己不能確定的事情,多想只會增加煩惱,反正我已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不能失去她。無論為了什麼她才做此決定,我都相信那是足以諒解的。
接著想到方妍和林芳昨天離開時的神情眼色。我微微皺眉,這件事情梗在心中,卻又隱隱覺得不方便向廖家任何一人直接詢問。
歎了口氣後我稍微發了幾秒鐘的呆,突地醒覺過來。
這段時間因著各種壓力,我歎氣的次數比過往任何時候都多,這並非好事。一個真正的男人,怎能這樣軟弱?須得自省了。
窗外陽光明媚,是這日漸寒冷的時候難得的好天氣。
我忽起一念,轉頭微笑道:「到外面花園坐坐罷?」本以為如此絕好的主意她定不會反對,孰料話剛出口她便拚命搖頭,好像我是叫她去地獄坐坐。我以為她仍在生氣,無奈下只好獨自起身:「那你休息一會兒,我出去走走。」
還未走到門口,廖真如突低低地道:「沒人幫我換衣服……我……我不能出去。」
我止步呆住,才明白她為何拒絕。事實確是如此,她本身有傷,廖母又不在家,換衣服便是首要難題;總不能要她自己下床找好衣服,然後自己換上罷?我當然也不行,這間房裡可以說除了書桌和椅子我碰過以外,其它地方都不太方便男人翻看。
「你……你幫我打開衣櫥,好嗎?」她忽猶豫著低聲說,白皙的面膚上添入玫瑰般麗色,引人至極。眼前恍若春蕊吐芽般的美景頓令視野內一亮,我呆了片刻,才懂得應聲:「哦。」
「不要那件紅色的,嗯,也不要那條牛仔褲,我……我膝蓋上還沒好,不能穿太硬質的。對了,看看裡側好嗎?我記得有一件很寬鬆的袍子,也很暖和……」她不斷下著指示,我則應指而動,依言翻動巨大衣櫥內多姿多彩的服裝,眼睛愈睜愈大。她的衣服收藏裡面,不但有長衣、短衣、長裙、短裙、吊帶、牛仔等尋常女孩兒愛穿的服裝,甚至還有陸海空三軍的裝束、一套日式和服和一套似是古高麗服,此外最讓我吃驚的竟然還有幾套旗袍和民國與解放初期才有的女裝。
複合式的衣櫥大得足以裝下十來個活人,前後兩層的疊合,後面一層便裝的全是讓我只好刮目來看的服裝。其中一件旗袍淺淡的青、紫色交配格外引起我注意,無論是樣式還是做工都相當精緻。
「那件是春裝,現在穿太冷了些。」大概是見我注意力停留過久,廖真如低聲說道。我淡淡地「嗯」了一聲,細看片刻,道:「你穿起來一定非常漂亮。」她半晌不語,許久才道:「幫我取下來好嗎?」我微感愕然,依言而行,放到她手上。
廖真如卻未仔細去看,隨口再道:「還有一件狸皮的披肩,就在左下角那小櫃裡……不是那個,是旁邊那個……對,那鎖要輕拉出來一點再擰……不,不是那條,那是豹皮的,旁邊帶黃斑的那條才是……對,就是它。」我充當著勞工,忽上忽下地奮鬥,逐件取出她要的東西一一放到她手邊。即管是在這初冬的天氣裡,仍忙得汗水在額頭上浸出。
終於差不多時,廖真如輕輕道:「你出去一下好嗎?我換一下睡衣。」我微笑著應聲出門。
背靠著牆壁時心中忽生異覺。
總覺她的態變化了許多,非但不似之前的牴觸,反而還像在討好我。這從她寧願費事些也不違背我出去走走的提議和換上了那件本不該在這時候穿著的旗袍可以感覺出來。
拳頭輕輕敲著牆壁。
難道她真的因為昨晚的事「怕」我到這種程嗎?
旋即否認這想法,因為無論如何「怕」我也不用討好我,只要避開,我再厚顏也不至於無故上門尋事罷?
房內有「咚」的聲音。我輕輕敲門,探問:「真如?」裡面傳出慌亂的回答:「沒……沒事,我沒事的,一會兒就好了。」但聲音裡卻帶出了哭音,我駭了一跳,哪管她說什麼,推門便入,剛好看到她正扶著床邊勉強從地上爬起的身影。
聽到門開聲,她回頭看了來,手上一鬆,坐倒下去。
我腦內如有驚雷劈靂,剎時動彈不得。
秀髮散披的女孩兒身著淡青紫的旗袍,無力地偏著腿坐在地上,白嫩的雙臂蓮藕般輕輕拄地支撐著,俏麗的臉頰上帶著無奈的委屈和惹人愛憐的痛楚神情。窗外道道日光襯在背景上,與室內的色調構成完美的搭配。
一滴清淚正從頰側滑到尖尖的下巴上,珍珠般瑩光閃動。
此生此世,我再不能忘記這畫面。
絕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