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飯後正準備回校,偉人拉住我道:「義哥這兩天會到這兒來,你要有準備。」
「義哥?」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噢,就是你老大?我準備什麼?」
「我把你的事上報,義哥要親自來謝你。而且,」偉人露出誠懇的神色,「他和我都一樣希望你加入義字門,你明白嗎?」
我立時把握到他話外之意。這是要讓我盡快作出決定,最後期限就是他的義哥跟我見面的一刻。說實在的,偉人已相當夠兄弟,不但從未用任何手段逼我加入,甚至連問都不多問一句,完全不給我壓力。但現在事情已經不只是由他來決定,讓我做好準備意即指此,一個回答不好,保不定就會有災禍上身——就算義哥本身真的不愧一個「義」字,但身為一個幫會的老大,要考慮的東西已不僅僅是自身的性格。
今次要面臨的比前次和老鷹老虎的見面更危險。不過中間的分寸若把握得好,危險亦可成為優勢。
不管怎麼樣,我的決定不會更改;如果有必要,非常手段亦無不可。
回校後第一件事就是看電話,果不其然,上面已有六條來電未接記錄,五條號碼相同的是來自方妍寢室,中間卻有條陌生的號碼。先給方妍回了電話,讓這小妮子知道我並無事故,否則怕她又來哭個昏天黑地,順手問了林芳的安——昨晚的事顯然不可能就這麼了了,雖然和我並沒有多大關係,但既然知道了這事,我就不能袖手旁觀。
掛上電話後想起那陌生的號碼,心裡不由一跳。不會是茵茵那邊來的?
旋即搖搖頭。看來自己想不承認在擔心也不行了,什麼都聯想到那邊。歎了口氣後,我照著記錄回拔了電話過去。
「喂?」熟悉的聲音第一時間被我的腦神經確認,我心臟猛地一跳。
吳敬。
「是我。」我只想得起來說這兩個字,有心問茵茵的情況,又不敢開口。
那頭一番動靜,似乎在搬動什麼東西。隔了有十來秒鐘,他才回應道:「我把你的話都告訴了她。」
「你動作很快啊,昨天就去了嗎?怎麼樣現在?」我盡量平靜地發問。
「她昨天自己扯斷了輸液管。」吳敬慣常的冷漠語調。
我握話筒的手一緊:「你在幹什麼?!」
他很簡潔地說道:「當時我還在你的寢室裡。」
我哪有精神管他在哪裡,追問道:「那現在呢?她……她是想……想做什麼?」腦子裡閃過不願相信的答案。
「自殺。」吳敬直接得連半個多餘的字都沒有。
冷汗從額頭上流了下來,手掌不覺間用上大力,脆弱的話筒被捏得發出「咯咯」的輕響。
「她連遺書都沒留一封就想走了,幸好發現得及時。」
我想說話,才發覺舌頭竟僵住。
「救醒後她一直很安靜,我不敢稍離,怕她再亂來。不過聽到你讓我轉達的話後她做了非常奇怪的舉動。」吳敬的聲音裡略有情緒變化。
我放下心來,因為如果還是自殺的話,就用不著「奇怪」兩個字來形容。
「她讓我把她的一個箱子拿到了醫院來,從裡面翻出了塊鵝卵石——你知道那東西嗎?」
我沉默不語。
「喂?」
「我知道,」我慢慢開口,「那是我送給她的。」
輪到那頭沉默下去。
「十六歲的時候,我在老家的河裡摸到的一塊石頭,她說很像我,逼著要了去,」我感覺到眼瞼處微有濕潤,「還請人編了個小竹籃子專門裝它。」
記憶如此清晰。茵茵當時的笑顏有著照片般的深刻耐久,純潔而美麗的笑容在陽光下宛若盛放的梔子花。「我要把它帶到棺材裡去!」她用著開玩笑的輕巧音調說,然後很認真把石頭舉到半空凝視著,高挽的袖子和褲腿外露出雪白的肌膚,赤著腳跟在我身後立在淺淺的河水中。
汨汨而流的河水。清澈見底的河水。圍繞在她身邊的河水。
家鄉的那條河,是有了她之後才變得美麗起來的——至今我仍深信這一點。
「她不會有事了。」我說。
吳敬在那頭說道:「你肯定?」
我鄭重地點頭,像是對方能透過電話線看到一樣:「因為她在找我存在的感覺。」
這不是浪漫。這是現實。她現在需要的就是一個她對之的付出高出讓她自殺的理由的依賴,我知道的。這不是猜測。這是直覺。兩顆少年的心在漸漸融合時牽引出來的、相互之間的特異感覺,多年前被稱之為「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直覺——我堅信我們之間有。
我已經不是當年那被她斥為「最墮落」的那人;同樣的,她也不再是老愛跟在我後面指手劃腳的女孩;將來,我們也許會再變化,成為跟現在截然不同的人——但無論人變成了什麼樣,我知道我們之間仍是那樣的感情。這是直覺。
那頭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音。
「怎麼了?」我從思緒中清醒過來,問道。
吳敬頓了一下,才道:「沒什麼,一隻杯子碎了而已。就這樣,我要掛了。」
我搖頭苦笑。他還是把我當「情敵」來看的,雖然沒有明說,但從淡漠和時而很「沖」的語氣裡可以感覺得到。情之一字,總會影響一個人待物待人的情緒,吳敬是人,不能例外。
又如方妍、柳落,還有茵茵和……我,都不能例外。
有些東西要到看清時才知道珍貴;但當你看清時,很可能這東西已經改變了——或外或內的改變。我用了十年來和茵茵相處,用了兩年來看她,到現在才覺得看清了她的心。而她已經……
在寢室發了一上午的呆。
電話再次響起時我才從沉思中驚醒過來,不禁苦笑搖頭。發呆這種事在以前是絕不會在我身上連續出現這麼多次的,但昨天加今天我卻連續「做」了至少六個小時。過往的經歷加起來似乎都沒來大學後的這兩三個星期豐富,以至於腦袋不能很好地適應。不過也幸虧是這樣,若在大學裡還跟在高中初中時一樣,那這生活就沒前途了。
無論是黑或白,生死相搏或尋找工作,抑或感情的處理,都使我成長著。而新的朋友和兄弟的認識和結交,都予我以「生活希望無限」的感覺。
「喂?」我拿起電話,眼睛看著書桌上放著的狗狗布偶。上次跟吳敬在集市上買的,後來偷窺義字門收拾剃頭一干人時被灰狐偷襲,掉了三個,只剩三個了。
「請問林強林哥在嗎?」那頭一個男人普通的聲音。
「哦?林強……」我叫慣了偉人這綽號,差點脫口而出「查無此人」,幸好及時收住,「他不在,你要是有事可以晚上十點以後給他電話,他晚上回來。」
那頭連聲謝謝後掛了電話。
中午去換藥時告訴了偉人有人找他的事,他問道:「那人說了什麼沒有?」
我老實道:「他說謝謝——不過這句跟你無關,是對我說的。」兩手一攤,「此外就沒了。」
偉人沉吟片刻,再問道:「那傢伙大概多大年紀?」
「總有四十,聲音很普通,聽起來有點像個老滑頭,油油的。」我回憶著。
他向正替我換藥的單恆遠道:「死人你下午去一趟蓉城大廈,就說我有事不能脫身,由你代我處理蓉城會的事情。先不要答應他任何事,就跟他耗,具體怎麼說你自己來,總之不要讓唐萬令那老傢伙囂張起來。記著要他明白沒了義字門,蓉城會就是一堆垃圾。走之前通知我,有些東西給你。」
「蓉城會?」單恆遠答應下來後我訝道,「找你那傢伙就是你們說過的那個半商半黑的商會老大?」
「當然不是,因為他已經六十歲了。那個應該是他弟弟唐連樓,一直就是個替他老哥當聯絡員的角色。不久前我去過一趟蓉城大廈——就是蓉城會的基地——跟唐萬令談過一次,他想跟義字門聯盟,上次沒談成。這傢伙,」偉人嘿地一聲,「野心倒不小。」
我抑住好奇心,不再追問,改口說別的事,卻被偉人打斷:「你不想多聽聽蓉城會的事嗎?那可不像你虛心好學的性格。」
我歎了口氣:「當然想學,但那是你們之間的秘密,讓個旁觀而不相干的人知道,恐怕不怎麼妥當。」
「那並不是什麼秘密,唐門早知道這事的,因為蓉城會一直當他們是敵人,現在要找依靠只有找我們義字門。何況,」他笑了起來,「別忘了我們是兄弟,而且我相信你。」
我無奈道:「同時也是想讓我加強一點加入義字門的決心?」
「我不否認這一點,因為我確實想你加到這一行來,原因則早說過,你是我見過的人裡面最有能力的人。」偉人仍在笑,「而只有這樣,你才能把所有能力完全發揮出來,不至於埋沒。」
「這兩天我想過很多,」我不答反移到另一處,「把近來的事情都想了一遍——想知道有什麼樣的心得嗎?」
偉人看出我的認真,斂回笑容,點頭:「說。」
「以前我認為一個人活在世上,不論是什麼人,都應該要求自己發揮自己的能力,好讓自己不至於白白地在這世上活過。試想一個才能出眾的職員,卻被人死壓在基層,一輩子得不到跟他能力相配的待遇,那是多麼痛苦的事。」我惆然道,「在來大學以前,我一直是這麼想的,而且決定了要讓自己的智慧在社會上創造出一片屬於我自己的天地,不讓任何人看不起我,同時給父母、朋友和兄弟帶來快樂。只有做到那樣,我才算沒有枉對自己生為人。」
門口「咯」地一聲輕微至極的響動,似乎有人不小心靠在了門上。正收拾藥箱的單恆遠向偉人看了一眼,露出個歉意的笑容,向我道:「對不起,打斷一下。」得到我理解的回應後喝道:「飛影,我知道你在偷聽,進來!」
房門待了片刻才開啟,柳落低著頭走進來,立到單恆遠身側,低聲道:「對不起。」
單恆遠對偉人肅容道:「對不起強哥,是我管教無方。」
偉人擺手道:「不關你事,她是新人,難免會犯點小錯誤;而且,」他戲謔地看我一眼,「如果這兒說話的不是老植,我相信飛影不會做這種事的。」
我無暇為他的話尷尬,想到黑幫跟「犯錯」兩個字聯繫在一起,不由心臟劇跳一下。
他們會怎麼處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