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聽到『殺人』兩個字,總會或多或少有異常的表現,」三哥忽然道,「但是你沒有。」
我自然聽得出他是抬我身價,說我已過了「普通」的境界,雖一時拿不準他是捧我還是說老實話仍有飄飄的感覺,尤其這人自出現後便極少說話,言語份量顯得較足,緩和臉色道:「多謝誇獎,但如果仍是殺人的話題,請恕我要離開。」
偉人並不說話,單恆遠突然笑出聲來,對前者道:「看來強哥你這兄弟的確很固執啊,」又轉向我歉然道,「剛才只是開玩笑,請不要放在心上。實際上我們是想請你與我們一起參加這次行動,為巴蜀社會和同胞盡一份力——如果任由滇幫將這次運的貨都放入市場,等若讓他從川內賺去上億的人民幣,同時會有至少五十人因此家破人亡,而有五個以上的官吏因此被納入貪官污吏的行列,孤兒會增加上百,而情侶……至少會被折散二十對。」言至末一句,他語氣微黯。
我歎道:「單哥你覺得像我這樣的人會為這些數據所動嗎?既然要為社會作這麼多事,何不跟警察合作呢?不但光明正大,而且肯定可以成功將這朵花摘下來。」
眾人俱是一愕,那四哥忍不住道:「黑與白怎麼能合作?」單恆遠微皺雙眉:「無論是什麼樣的黑幫都會有大批不能讓警察有機會得知的秘密,合作只會成為笑話。」金七指冷諷過來:「除非找死,不然誰會跟警察一起玩?」
我環視一周,只有偉人與三哥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態,哂道:「社會中沒有不可能,只有不存在。不過這個先不忙說,我有個問題想請教一下:有個綽號叫『老虎』的人……」
眾人均露出笑意,單恆遠慢斯條理地道:「不知道老植你怎麼會想到這人?」
我注意到數道目光均有意無意地落到那四哥處,後者更有尷尬之色,心中已瞭然,笑道:「那麼大家都知道我跟剃頭還有老虎之間的事了,多的也不用說,剃頭這種小混混肯定不是你們對手,我只想請你們多注意一下剃頭身邊一個叫『油頭』的人,他可能是個人才。」
單恆遠含笑道:「四哥就是老虎,既然老植你這麼說了,我們就看你面子上放他一條生路。」
我猛然醒過來,想起那晚和吳敬偷窺群架時曾見過一個大禿頭,看來正是眼前這「四哥」了。不過單恆遠這麼一說,倒似賣了我一個人情。這人從開始到現在,每一句話莫不是為達到目的營造環境,確非尋常醫生。我淡淡道:「這是看在偉人的份上為貴幫出點小小的力,如果單哥不願意,不妨按自己的方法去處理這人,我絕對沒有意見。」不待他有反應再將球踢回來,再道,「我有一個無法想得透的疑問,希望大家能夠給個答案。」說到這一句,目光已轉到偉人處。
後者避無可避,只道:「老植你說。」
「為什麼會認為我一定能贏得了那個叫什麼『灰狐』的殺手?」我盯著他一字一字吐出,「你應該知道這種事是不能純憑猜測的,因為一旦猜錯,那結果並不是我能承受。」
偉人並不為我的咄咄逼人所動,從容道:「老植你可以相信我從來不會讓自己兄弟去送死。記不記得上次你曾經跟我說過你要跟那流氓教官練拳的事?我沒有去看,但是告訴了三哥。」側頭向三哥示意,「他是義字門最有眼光的人,看人從來沒有出過錯,有『老鷹』之稱。」
「我去了。」那三哥慢慢說,「你的特點就是『穩』和『快』,這兩條都是灰狐的長項,但他還差你一點,就是『果斷』。」
「三哥與灰狐有過相當一段時間的接觸,」單恆遠在旁釋道,「他對灰狐的判斷勿庸置疑。」
我心內微為滿意現在的談話效果,因在眾人未察覺之中整個氛圍正逐漸改變,直接原因便是我忽左忽右的發問,而我所選擇的問題均是他們所無法拒絕回答。但表面當然不露出異態,置疑道:「我不明白何以會有他不『果斷』的評論。」這非是無的放矢,因灰狐如他們所說是個當紅殺手,不夠果斷怎能如此?
「這只是直覺,並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感覺的事,」三哥老鷹看著我,本無神彩的眼睛忽然精光一掠而過,「你應該明白。」
我只是搖頭,並非是否定他的話,而是故做不解,為自己爭取緩衝的時間。
金七指在旁不耐煩道:「你到底答不答應,大男子漢爽快點說一句!」
身旁三哥與單恆遠同時皺起眉頭。我仍搖頭說道:「我不殺人。」
金七指眉毛一挑便要發作,單恆遠搶先一步:「老植你如果答應,我們可以付五萬塊作酬勞。」旋即補上一句,「這不是收買,而是交換,對你的人格和自尊方面絕沒有任何侮辱。」
我啞然一笑,運足目力盯著他的眼睛:「我喜歡錢,但是我的錢不是這樣來掙的。」以單恆遠的城府亦不由得臉色微變,正要說話,我擺手道:「不要告訴我義字門的義氣是用威逼利誘來講的!」吐出這句話才覺到自己這兩句純是意氣用事所發,因確實被他以金錢來誘所激怒。
心內不由一動,自己果然不夠圓滑世故,否則不會做出這麼不明智的行為。
單恆遠一呆,顯然被我這句話觸到軟肋,半晌突然起身向我躬了一躬,歉然道:「剛才我太過衝動,請不要放在心上,但我確實沒有惡意。」
這一著大出我意外,心中一時無措,但面上仍是鎮定自若地露出溫和的笑容:「我不是這麼小心眼的人。」抬表看看時間,向眾人道:「不過時間不早了,上午我還要上課,改天有機會再和幾位大哥多來往一下。」
其他人尚未有所反應,偉人長身而起道:「我跟老植一起回學校,有事記著打電話給我。」
離開房間時看見之前隨金七指試我的三個手下都在旅館門口的小餐廳處閒聊,但眼睛總有意無意地四外瞟動,顯然實際上是在放哨。出了旅館,門外已有不少行人,街道開始熱鬧起來。
偉人穿上襯衣遮住了肩上的傷,兩人並肩而走,單從外表上看絕看不出與普通人有什麼不同。
走出足有百多米偉人才道:「知道我為什麼會看中你,請你加入義字門嗎?」
我淡淡道:「不是因為我會打架嘛?」
他微微搖頭:「首先是因為你重義氣,其次是因為你性格獨特,最後才是因為你打架厲害。」頓頓再道,「一個幫會需要的不僅僅是打手,更需要有眼光和頭腦的人才——實際上跟一個大公司或者大集團本質上沒有任何區別。」
我並不接話,因知道他還未說完。
果然過了片刻他又道:「早先我跟門裡推薦你的時候,大家都同意要先試你一下。」突然衝我一笑,「知不知道你剛才表現得好到沒有辦法再好了?」
我愕然以對。
偉人笑道:「進義字門首先要試的就是入門者的義氣,你不但不為金錢、奉承、威脅和外物所動,而且態不卑不亢,已經完全合格。」
我哭笑不得:「不要跟我說剛才所有一切都是你們裝的哦,那不是說我一直都在被玩?」
偉人笑意加深:「實際上如果不是先有我推薦,後有三哥老鷹親自檢驗,再有金七哥上手試你,普通人根本沒有機會受到義字門這麼多大哥的演戲對待。普通人想入門都是由單死人手下的兄弟來驗,較有本領的才由單死人親自驗,只有非常的人才才會動用到義字門高層的整體力量。」他突然又看著我,「曉不知道為什麼我會推薦你?」
我感覺到他話中的重量,慎重地搖頭。
「因為你確實是我看到過的人裡面唯一一個文武雙全的人才——這不是捧你,是事實——你的實力應該得到最大的發揮,但是如果你照現在的路走下去,安安心心的讀完大學再找工作,你最多就把智力發揮出十分之一,明白嗎?」
我點頭。
「當然我也有為自己考慮的因素,那就是想自己的幫會可以發展得更快變得更強,這是一種集體感,你現在可能不是很明白,但你一旦也有自己為之奮鬥的目標後肯定會有所體驗。」偉人的目光忽變得熾熱,「而且其中還有普通人沒有辦法感受到的刺激和樂趣……」說到這裡,他忽然停口,露出回憶之色。
良久,他才吁出一口氣,追憶道:「當年我是義哥親自審察後引進門裡的,他跟我拜了把兄弟,所以今天我才能夠在義字門裡算上一把手。」突轉道:「曉不知道你今天的表現不但合格還多出了兩個優點?」
我只道:「說罷。」
「那就是『冷靜』和『智慧』,」他向我一笑,「義哥最重人才,尤其你今天說的那句『社會中沒有不可能,只有不存在』,還有跟警方合作的建議,他如果知道了,你今後前途肯定無量。」
「那要假設我答應入義字門——義哥是誰?」我並不表示出自己心中的想法,隨口發問。
「大名方義,凡義字門中人都尊稱他為義哥,是義字門的創始人。」偉人眼中透出柔和的光,令人知道他對這義哥有著非常深厚的感情,「義字門到今天只有七歲,所有根基和勢力都是由義哥帶領大家腳踏實地的拼出來的。」
我卻想著其他東西,問道:「有個問題:我不明白為什麼滇幫入川會繞一大圈?按理說他們應該走你們川南比較合理,因為不但近而且方便。」
偉人斂回所有異常情緒,答無不詳地解釋:「義字門早跟他們攤牌,不但不參與販毒,而且只要他們敢販毒入川就會受我們阻擊。這幾年已經發生過好幾次下面衝突了,這一次只是多一次罷了。而唐門則因為跟我們義字門向來作對,雖然不敢公然參與販毒,卻暗中允許滇幫走他們這邊線,所以我們才會多跑幾百里到這邊來攔截。」
路過農貿市場時我記起還未吃早飯,在那饅頭攤處買了兩人的份量,邊吃邊走。途中想起那饅頭姑娘今次竟然不但沒怒目相對還送上甜甜的微笑,不覺暗猜是否因為旁邊多了偉人,一時胡思亂想,又自覺好笑。
偉人啃著饅頭讚道:「這饅頭做得不錯!」又向我道歉:「老植你別怪我沒跟你說老虎的事,因為門規所限,當時我必須為本門守秘,只好亂說一通。」
我哂道:「要怪你早怪了——我明白。」
一路上偉人再未與我提起入幫的事情,似是給我考慮的時間。他卻不知道我心中早有了決定,只是在找最恰當的時機和最合適的方式跟他說明。
人各有志。我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天性需要什麼樣的生活:做一個普通的人,不需要遠大的志向和抱負,最高的理想只是娶一個心愛的妻子,在衣食無憂的情況下快快樂樂平平安安地活完一輩子,同時為社會和國家做出一點貢獻——這是我從十歲起就為自己定下的人生目標和態,並且到現在都一直在為實現它努力。
沒有人規定有能力就必須付出或使用。譬如一顆大樹,它會在狂風暴雨烈日下頑強抵抗和生存,而不會主動去攻擊天、地或人,但這樣的生活並非沒有意義。
任何生命的存在都有其自身的意義,無須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