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一個人在社會上多些仇人對頭好,還是多些兄弟朋友好?」吳敬忽然話鋒一轉。
我沉吟道:「說真話嗎?」
吳敬回首奇道:「難道你連回答這種問題都可以有真假答案的嗎?」
我聳聳肩:「無論什麼東西都可以有真假之分——如果問我這問題的與我的思維無法達到同樣的高,則我的答案非常簡單:『當然朋友多好。』;可是如果提問的人和我的思想可以有一定程的溝通與相互瞭解,我的回答就較為複雜一些。」
吳敬想了想,再問:「如果提問的人是你的好朋友或兄弟呢?」
我換個角來回答他:「我拿真心交朋友結兄弟——明白嗎?」
他點點頭,恢復平靜的面容:「那麼說出你的答案罷。」
我笑笑,道:「什麼是真正的朋友?什麼是真正的仇人?在沒有搞清楚這難點之前,我永遠都不會對那個問題有明確的答案。」
吳敬頷首道:「這個答案倒不是全沒道理,有時候表面的朋友可能事實上未必如此,仇人也一樣——看來你的確已經不再是以前那麼愛衝動的人,思考開始比較有深了。」
這次輪到我奇道:「以前你見過我嗎?怎麼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
他直截了當地道:「事實怎麼樣以後該說時自然會跟你說,現在你問也沒用,我不會回答的。」
我微微一笑,並不追問:「剛才那問題你不會是無的放矢罷?」
這時到了一處涼亭,他徑直步入亭內坐下,單手平攤作邀請狀,待我入坐後才道:「你的答案跟我預料的不同,影響了我準備要說的話。這樣罷,我換個角說,」他把雙手全放在石桌上,灼灼雙目盯著我的眼睛,「一個人無論多麼厲害,如果他沒有社會關係,要有什麼大的成就根本不可能——世上,沒有不用墊腳石便可登上的高峰。」
我挺直腰坐正,思索道:「你的意思是說根據我選擇的專業,要找到墊腳石來平步青雲,就得找與我的專業對口的,對?記得你說過,劉志風的老爸是東北什麼科環公司的ceo,旗下經營電子器材,而且還是多家國際計算機集團的代工——那麼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你是想讓我和劉志風成為『朋友』,以便我以後的發展?」
吳敬雙手互握,身體向後微仰,淡淡道:「先不考慮你的觀點問題,事實上社會中如果一個人表面上的朋友多一點的確比仇人多要好。冤家宜解不宜結——這句話你應該不會不知道,現在你們之間還沒有結成真正的仇恨,但如果你確實要報復他,將來他又會報復你,這樣循環下去,彼此都會吃虧。你覺得這樣划算嗎?尤其是在對方的生命價值絕對沒有自己高的情況下。」
我笑道:「而且他的老爸在計算機行內有相當的影響力,我所吃的虧多半會比他大得多,的確不划算。」
他皺起眉頭:「知不知道你這種笑容非常令人討厭?」
我消去臉上冷笑,緩緩道:「我知道,已經有很多人這麼說過我了。但這是天性,我也從來沒想過要改變這一點。你應該已經知道我的答案,不過我還是想再說東西:一個人活在世界上,所要表達的存在價值不只是在創造物質方面,更在於對『感情』這種主觀事物的珍惜。我也想多交朋友,也喜歡息事寧人,最好是不要和任何人發生矛盾——可是地球人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人活在世界上就會有這樣那樣的得失,如果為了交一個新朋友而失去自己本來擁有的朋友,那不是我的風格。何況這一個新『朋友』未必真的能成為真正的『朋友』,『不打不相識』這句話我相信,但也有一個限,現在已經到他重重傷害了我的兄弟的程,你覺得我應該和他和解嗎?!」末一句語氣已略有加強。
吳敬靜靜坐著,似在消化我的話,半晌後才道:「首先我要說明一點:劉志風此人雖然品行不怎麼樣,卻是非常重義氣,是屬於你所說的可做『真正的朋友』那種類型。其次你們之間其實並沒有什麼解不開的仇恨,不是嗎?你所說的報復,如果我沒猜錯到現在為止都只是你一個的想法。你——」他深深看入我眼內,「並沒有和君止彥他們商量過,對嗎?」
我條件性地正要反駁,他擺手止道:「現在你不要跟我頂,回去好好想想,明天中午我聽你的答案。這一次我之所以要你接受和他的較量就是基於要你們和解的前提,如果你明天仍然沒有想通,堅持要和他結下仇恨,那麼這次比試也沒有再進行的必要,我會替你推掉。不過建議在回答我之前你最好跟你兄弟商量一下,聽聽他們的看法。」言畢立起身來。
我愣了愣:「怎麼商量?他們都不在……」教官已經離座而去,拋下話來:「明天上午我給你半天的假。」
我摸摸下巴,冷靜下來。
是否真該問問他們呢?
回到寢室沖了涼,電話忽然響起,我邊拿著毛巾擦頭邊接:「喂?」
那頭一個女聲傳來:「喂,請幫我找一下植渝軒好嗎?」非常熟悉的聲音。
我略感驚訝,想不到林芳這女孩居然這麼有耐心,按理說來了兩次電話我不回她早該放棄……遮莫她真是有當媒婆的癮?隨口應道:「他現在正在接電話。」
那頭非常有禮貌地說:「哦,我有急事,你能叫他馬上來聽電話嗎?」
我幾乎忍不住要狂笑。這人居然笨到這種程,聽不出我的聲音也罷了,竟連我稍委婉了一點的表達都聽不懂。只好直接道:「他現在正和一位芳名林芳的女生講電話,不知你找他有什麼事?」
那女孩發出帶問號的「啊」,聲音帶起了怒意:「植同學,你覺得開這種玩笑好玩嗎?!」我想起上次跟她的談話,悟出「此人不喜開玩笑」的真理來,正要應答,那頭已搶著道:「算了,我現在沒心情跟你廢話。聽著,你明天早上馬上坐車來第一人民醫院,一定要來!」
我大奇:「你現在不是在學校嗎?跑那麼遠的地方去幹嘛?我為什麼要去那邊?請大俠說出個子丑寅卯來,不然就算我想去也找不到請假的藉口哦。」
林芳的聲音怒意增盛:「方妍為了你住院了——你覺得這個理由足夠了嗎?!」
這次我才真的大吃一驚,旋即有所悟,問:「不會是剛才來學校那輛急救車……」還沒說完,那次來了個堅實的肯定:「就是!」
我按捺下波動的情緒發問:「究竟是怎麼回事?麻煩你說清楚一點好嗎?」
那邊好像快壓抑不住爆發的怒氣:「我問你,為什麼方妍給你打了幾次電話你都不回!」疑問句裡連問意都沒了,成了純歎句。
我詫得張開大嘴:「她打電話……」腦中「刷」地閃過一念。
難道上兩次我認為是林芳的來電都是那叫方妍的女孩打的?
林芳的火氣明顯地遞升著:「知不知道她體質本來就很弱?就因為你沒有回她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給你打的電話,今天軍訓她不顧自己身體累得暈倒在操場上!」
兩件毫無因果關係的事隨隨便便地被牽扯在一起,頓時令我暈入雲裡霧裡:「等一下,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她累暈的又不是氣暈的。」
林芳大怒道:「你!你究竟有沒有良心?!」
我平靜下來,冷冷道:「正因為我有良心,所以我必須對得住它;你呢?你不覺得自己太多事了嗎?就假設方妍真的喜歡我,但她一直沒有說,說明其中有她自己的理由,你卻莫名其妙地跑來橫插一腳——說得好聽點兒你是熱心,說得不好聽一點兒你是莽撞,再說得不好聽一點兒你是個其蠢無比的笨蛋。皇帝不急急死太監你聽過沒有?就是指你這種情況。退一步說就算方妍是被氣暈的,不如你自己想一想,造成這種結果的究竟是我們中間的哪一個?」正想掛電話,又想一句話補了上去,「我知道你聽不進我的話,但是還是想教你個道理:有好心並沒錯,可是好心也有個限和標準,無論什麼事情過了都容易造成難以挽回的損失。」不待那喘息與怒氣並肩加重的女孩反應,「啪」地放下話筒。來電顯示上顯出對方用的是手機,並不是上次那兩個寢室電話號碼。
麻煩的事情為何喜歡串在一起湧來呢?
那番話一半是事實,另一半則是衝動。那種自作聰明熱心過的人向來為我所不喜。
想至此處,腦中掠過一念,我微感顫慄。
在為君子報仇這件事上,我是否亦犯了同樣的毛病?
靜心一想,其實最重視這件事的就是我自己,連君子這傷者自己都未有多強烈的反應。
我長長地吁出一口氣,悵然若失。
第二天點之前我已經趕至醫院門口,心內頗有點後悔昨晚那麼衝動,連方妍所在的病室都沒問清楚,現在想去一探都找不著門。幸好君子同她是在同一間醫院,大可先去探問前者一番,將心內壓得最重的疑問解決。
還沒走進住院部大門,身後忽然有人叫喊:「植渝軒!」
我條件反射地後望,暗歎世界真的很小,無心之下都可以柳成蔭。來者竟然是林芳。
她一手提著一袋油條,另一手拿著個大保溫瓶,似是去買早餐回來。
我待她走近,搶先開口:「昨天晚上我太衝動了,你別放在心上。」
對方弧線優美的鵝蛋臉上看不出什麼可疑之色,平靜地道:「看在你最後還是肯來探望方妍的份兒上,暫時不跟你計較。跟我來。」擦身而過。
我差點脫口而出告訴她其實來此的主要目的不是探望方妍,險險忍住要她順手去看看君子的衝動,只好暫且打消去找君子的念頭跟她進樓,眼見她進了電梯,我略一猶豫,仍是決定跟進。
這不是我第一次乘升降式電梯,但起動時仍有輕微的不適感,不禁心中暗歎自己果然還未完全適應城市生活。電梯停在六樓,我幾乎要叫出來。
會有這麼巧的事!她們和君子的病室是在同一層樓!
不知道她見到君子和偉人沒有?
雜亂思緒翻飛間她推開一間病室的門。這是一間也是單人室,佈置和君子那邊差不多。我一眼看見裡面有個護士正為床上的病人從衣內取出體溫計,忙以眼觀鼻退出門外。只聽裡面有個粗粗的嗓音道:「三十九,嗯,溫退得差不多了,再休息兩天應該就會痊癒。」林芳回應道:「謝謝你啊。」接著一串收拾東西的雜音傳出,片刻後一件大白褂端著個銀盤出了門來,與我對看一眼。
我微笑以對:「你好。」
她呆了一呆,問道:「請問我們是不是見過面?」
我笑道:「前幾天在樓梯上,你差點兒跌倒了。」
她恍然大悟道:「是你!謝謝你啊,那天我有急事太慌張了,要不是你扶我一把,現在住院的人裡面肯定有我。」隨即指指病室裡面,「你來看朋友?」
我含笑點頭默認。
她忙道:「那我不耽擱你了,你進去。對了,我叫張悅……」我指指她胸牌,笑:「上次就看見了。」她還來不好意思地一笑:「我先走了。」恰好這時林芳半邊身體探出門來,喚:「你在外邊幹嘛?」
踏入門時與床上人四眼對望,一時大家都有點不知如何是好。林芳關好門一語打破彼此間似已凝固的氣氛:「那邊有椅子,自己坐。對了,你還沒吃早飯?這兒是油條和牛奶——不要看我,我知道方妍現在不好吃油膩和乾燥的東西,不過她恐嚇說不給吃油條的話就絕食,沒辦法啊。我先出去一會兒,給她拿藥——喂,不要只顧著自己吃,注意方妍,不要她吃太多了,只准兩根,其餘的給我留一半!」房門發出「啪」地撞音,第三者已離開。
空氣立時有點兒異樣。我迫自己出聲道:「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