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點是軍訓日程表上一天之中最後一次任務,主要是安排一些非生理性的訓練——譬如教吼口號、教唱軍歌、教軍旅遊戲之類。
教官總算沒再對我們三個無故在第一天軍訓就缺席了一上午的人多作留難,甚至連問都沒問一聲,就那麼讓我們歸附隊尾。
全排站半個小時軍姿,等待今次軍訓總指揮的總集合令。這時我們才知道今晚的內容就是集中到操場上聽老總講演,若散得早則根據實際情況另外安排內容。
這一屆的新生數量約在三千人左右,橫眼望過操場,到處都是方隊,粗略估計也在六七十個左右。新生先按專業分編成六個連,每個連又按實際人數分編為多個排,男女生分開編隊。每個排配一個教官,其上是每個連一個總教官和一個指導員,再上就是總指揮和總指導員,以及多個後勤人員。
輪到我們的教官叫吳敬,樣貌平庸而膚色蚴黑,似是個冷漠之人,予人鐵漢印象。關於個人情況他並未多介紹一個字,只說了他的名字便了。
不過只站了十來分鐘,我便深刻體會到眼前教官的厲害處。
整個站軍姿過程中他自己只立在本排最前面,以比我們更標準的姿勢靜立。我因為個子較矮,所在位置排到了第四排倒數第二位,從我的角如果純用眼睛去看,只能看到他的半隻手,其餘部分全被擋住。根據物質的相對性,他理應如我一般,只能見到我的身體小部分,頭部之上的器官均在他視野不可見處。
我動了動眼珠,目光往遠處幾個女生隊掃去。
「植渝軒!出列!」
「是!」
我作個手勢示意君林兩人莫動,小跑出列,在教官右方立正。
「籃球場!兔跳十圈!」教官好像天生就從冰內生出的,聲音沒有一點熱力。
剎那間便要衝口而出的抗議在真正實現前被強壓下去,我高吼道:「是!」以標準姿勢小跑至籃球場邊緣,開始執行命令。
蛙跳三十圈都比兔跳十圈要好百倍,至少不會太丟臉。但根據我對教官的初步觀察,出聲抗議絕對是極不明智的行為。
這是我第二次親身體驗到教官的厲害之處。
四周隱隱傳來笑聲,自然是全來自別的排。
我調勻呼吸,默數著步子,不時調整局部細節姿態以便更省力地完成動作。
五圈眨眼間完成。忽然我聽到一個帶著東北方言腔的類流氓聲音:「這小子不就整個一兔爺兒嘛,嘿……」
我豎在頭頂保持兔耳朵形的雙手幾乎忍不住要捏成拳頭,孰料有人比我動作還快:「對哦,就像你不就整個一鴨公嘛,嘿……」完全是模仿那流氓的語氣,維妙維肖。
隔壁計算機系第四排頓時集體失笑,那教官幾步跨過來,狂怒道:「哪個兔崽子說的?!給老子滾出來!」
另一個聲音冷笑著接下去:「鴨子果然不是有教養的動物——錯了,是家禽……」
我大吃一驚,心中正在叫糟,那教官衝入隊中,一手抓住林強胳膊強行外拖,君止彥叫道:「喂喂喂!剛才是我說的,你抓他幹嘛?!放開!」衝過來要幫掙扎不已的林強,哪知剛到兩人身前,那教官倏然一記漂亮的側踹,「彭」地踢正君止彥胸口,後者痛哼一聲捂胸摔倒。
那教官獰笑道:「敢卷老子!你媽的找死!」今次卻是南北方音大集合,川音和東北腔都帶上了。
林強叫道:「君子!」
我哪還顧得上遵守教官命令,奔到君止彥身旁,半扶起他急問道:「怎麼樣了?沒事?」
君止彥臉色慘白,咳了兩聲才道:「沒什麼!敢罵我兄弟,老子跟他沒完……咳……」
身後腳步聲迅速接近,那流氓教官喝道:「有種給我站起來再罵一句!」君止彥完全不考慮後果地張口就罵:「鴨……」
勁風聲從身後迫至。
旁邊吳教官不及阻攔,叫道:「志風!」
「砰!」**相撞聲起。
周圍靜聲下來。
我橫臂將他高壓而至的一腳格在半空,冷冷道:「做人要有分寸!」
林強這時才衝至,看著我的眼睛中異光連閃。
那流氓教官充分展現出良好的韌帶韌性,擺著高壓腿的姿勢怒道:「你他媽的又是什麼東西?敢教訓我!」我再不多言,鬆手移開,一手扶著君止彥肩膀輕輕把他扯到我背上,抬步就走。那流氓得以放下腿來,正要衝近,被林強一把攔腰抱住,殺豬般狂叫:「教官打死人了!教官打學生了!教官打死人了……」
君止彥急對我叫道:「哎你走哪兒去哦……咳……林……林強還在那邊……」我頭也不回地打斷他:「沒事,他比狐狸還狡猾,不會有事的——你別說話,我們去醫療部。」
這時林強的聲浪早已傳遍附近十多個排,人堆已然開始潮動,更有甚者有人開始破口大罵,諒那教官再大的膽子也不敢冒著「打死人」的風險亂來。
何況,還有個厲害人物在鎮守。
吳敬。吳教官。
剛才是事出突然,我相信他不會讓自己的排再任人作踐。那並非是有什麼實際的根據,只是直覺,但有時直覺比所謂的「事實」更讓真實。
一天之內來醫療部兩次,連坐鎮門診部的男醫生都笑言認得君止彥了。他並沒什麼大恙,不知是那教官沒用全力還是本就實力不強,這一記彈踢只是踢青了他胸口一塊肌肉,暫時性的氣息阻滯,據醫生的說法是「喝兩口水休息幾分鐘就沒事了」,不過為保周全還是給他開了劑舒筋活氣的丸藥。
服藥後君止彥躺在醫療室裡仍擔心林強會有事,恰好後者推門而入,一臉詭笑。
我搶先發問:「你笑得這麼賊的幹嘛?是不是被那流氓打到腦袋都壞掉了?」
林強狠狠在我胸口一拳,呵呵笑道:「我沒事,只不過被他踢了兩腳,不輕不重的根本沒什麼。不過他就慘了……哈!」
君止彥精神立振:「咋個啦?是不是你捏斷了他未來幸福生活的源泉?」
我們兩人齊「呸」他一口,林強吐露真言:「我抓破了他的衣裳。」待我和君止彥一怔時,他唇角形成詭異的笑意:「還扯掉了他的褲腰帶……」
整個房間靜寂片刻,隨即陷入狂笑之中。
君止彥笑得捂著肚子喘個不停:「不……不會罷?那他不會露點了?」
林強勉強收斂一點笑容,辛苦地道:「就差一點點……他媽的穿了內褲!哈哈哈……咳……哈!」卻是笑得岔了氣。
我趴在床沿上笑得眼淚都出了來,困難地接話:「不會……沒人圍觀?嘿……這麼精彩的事,肯定有好多女生為他瘋……哈哈哈……為他瘋狂了!」
林強橫壓到君止彥身上,大笑:「更精彩的還在後頭。我當時一撕破他的褲子就大聲喊:『報告教官,不好意思,令弟出頭了!』他居然沒反應過來,還問我什麼弟弟,我說:『就是住在你褲襠裡頭的那傢伙。』哈……周圍起碼有一百個女生,全都聽得清清……清清楚楚,哈哈哈哈哈……不行了……我不能再……再說啦,不……不然我要笑……笑死……哈……」
三個人無一例外地進入除笑外無第二動作的狀態。
不合時宜的聲音忽然插入:「同學,可不可以不要大聲笑?這裡是醫療部,需要安靜。」
三個人頓時由極笑轉入極靜的狀態,臉上肌肉因轉變動作過大而變了形。我們不約而同地看向敞開的門口,君止彥率先回過神來,以滿帶歉意的聲音開口:「對不起,是我們不對,我們不會再笑了,打擾了不好意思。」
那人是個短髮齊耳的女孩,眉毛彎彎得像兩輪鉤月,配上下面的雙眸就成了四輪月牙兒,臉部的曲線很是柔和,聞言反似有點沒料到我們這麼好說話,有點侷促:「沒……沒什麼,謝謝。」大概並不習慣三個男的六道目光凝注己身,轉身急離。
我側頭過來,恰好與君止彥目光相對,看出他眼中之意,頓時憶起之前離開醫療部時他讚過的那短髮女孩,接著把剛才那女孩與之結合為一體在腦中作了一番評比,點頭:「不錯,有眼光。」
君止彥喜道:「那麼老植你是贊成我去追她嘍?」
我兩手一攤:「你追你的又跟我沒關係,反正我又不喜歡她,不會橫刀奪尊愛的。」
身旁林強歎道:「老植你中計了——他肯定是想叫你去幫他偵查敵情。」
君止彥尷尬地道:「知我者莫若林兄是也,主要是因為我現在有傷在身,不好動得……」
我轉身就走。
君止彥叫道:「老植!」
我半步都不停留:「看在你吃了一腳的份上,我幫你搞定這次。」
剛才早已聽清那女孩是走進隔壁2號醫療室,我從半掩的門縫往裡一窺,確定後才在門上輕輕敲了幾下,然後推開醫療室的門,室內四個女生一齊看來。
我微笑以示毫無惡意,正要喚那短髮女孩再來施展外交之術,忽有所覺,看向躺在病床上那女生短目相接。後者毫無血色的臉上泛起淡淡紅色,別過頭去。
正是那「未見先識」的女孩。
「同學,你有事嗎?」一聲問語把我從思索中驚醒,來自病床邊一個正削蘋果的馬尾女孩,臉上一副黑框眼鏡,頓讓她書卷氣大增——外觀美感則大減。
我心中微愕。
這聲音,竟是前晚妄圖以「詐敵計」阻我逃逸那女生!之前她不說話我因未見過她面認之不出,但一說話,立刻被我靈敏遠在常人之上的耳朵識出。
不過此時單從表面卻看不出來她會比別人身手敏捷。
表面上我卻全似初見面的人般隨意掃她幾眼,歉然道:「對不起,打擾一下,那位同學可不可以出來一下?我有點兒事想請教一下。」頓了一頓,又補上一句,「很快的,不會耽擱你多久。」
那短髮女孩猶豫了一下,立起身來。我退到門旁,待她立定才說:「請問你是管理系的方柳同學嗎?正方形的『方』,柳樹的『柳』。」
她訝異地看著我,搖頭回答:「不,我不是,我想你認錯人了。我雖然是管理系的,可是不是你說的那位方柳同學。」
我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如釋重負:「原來你真的是方柳,終於讓我找到了。」
那女孩微蹙月眉說道:「同學你聽錯了,我說我不是『方柳』。」
我笑道:「你簡直跟你哥哥說的一模一樣,好罷,就當你暫時不是方柳,你哥叫我跟你說,這個星期……」
還沒說完,女孩微帶嗔意地打斷我的話:「我說我不是方柳就不是,什麼叫『暫時不是』?!同學你如果真的沒事做,可以去外面鍛煉身體,幹嘛拿別人來開玩笑?!知不知道你這樣很沒有教養?!」
我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態:「不是……你何必這麼生氣呢?我只是給你哥哥傳個口信罷了,又沒得罪你,你不想叫方柳就不叫好了……」
那女孩怒道:「你!再這樣我真的生氣了!」轉身便回醫療室去了。
裡面三個女生不安地望過來,我站在門口帶著三分怒氣大聲道:「方柳!我可不是你哥,你衝我發啥火?不管你跟你哥哥有什麼問題,我只是傳口信,聽不聽在你,反正我傳到了……」
已削完蘋果的馬尾女孩忍不住插嘴:「你認錯了?她不叫方柳,我們這兒只有一個方妍,沒有叫方柳的;她姓林,我們都可以證明她不是你說的那個方柳。不信你可以看看她的學生證。林芳,給他看看。」
那短髮女孩嗔道:「我幹嘛要給他看?這人肯定不是好人,沒事亂叫人名字!哼!」
躺病床上的那女孩忽然插話:「芳姐,給他看看罷,他太吵了,我想安靜一下。」
我心中一動,皆因她口音相當地熟悉,正是我家鄉那邊的。
短髮女孩本來仍要說話,一聽到她最後一句,只得屈服,從挎包裡拿出學生證,沒好氣地走過來遞出,一語不發。我接過一看,頓時露出尷尬之色,撓著大頭臉上「脹」得通紅,雙手奉還證件,結結巴巴地道歉:「對……對不起,你實在是跟我朋友長得太像……對不起,對不起,打擾了……」逃命也似地溜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