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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騰世紀 七十一、訣別 文 / 當年明月

    送走了唐伯虎的朱宸濠卻沒有絲毫的憂傷愁緒,他正鼓足精神,準備著自己的造反事業。

    王守仁與孫燧的曖昧關係沒有逃過他的眼睛,對這兩個人,他一直十分頭疼,孫燧就不說了,王守仁他也是久聞大名,將來一旦動手,此二人將是最強大的敵手。

    但目前是造反的最關鍵階段,畢竟是兩個巡撫,如果私下派人黑了他們,恐怕要出亂子,可要是放任不管,又似乎不太妥當。

    此時,劉養正卻提出了一個疑慮,打斷了朱宸濠的思索。

    「如果他們把這裡的情況上奏朝廷怎麼辦?」

    朱宸濠看著擔憂的劉養正,突然笑了:

    「這個問題你不用擔心。」

    說話之間,他突然想出了一個主意:

    「你去找人通知孫燧和王守仁,我要和他們見一面。」

    孫燧和王守仁也正在商量著對策,在對目前態勢進行仔細分析後,王守仁得出了一個我方前景的科學預測——死路一條。

    孫燧十分同意這個觀點。

    皇帝是不能指望了,朱厚照兄也沒工夫搭理這些事情,能給皇帝遞話的那幾個寵臣,如果沒有錢是打不通關係的。而根據最新消息,擁有兵權的江西鎮守太監也已經被朱宸濠收買。

    現在是徹底的「三沒有」狀態,沒有兵,沒有將,也沒有人管。四周都是朱宸濠的人,天羅地網,無所遁形。

    這種情形在兵法裡有一個特定的稱呼——「絕地」。

    「那就向朝廷內閣直接上書吧。」王守仁提出了似乎唯一可行的建議。

    然而孫燧搖了搖頭,反問了一句:

    「有用嗎?」

    自從朱宸濠招兵買馬以來,從言官、御史到各級地方官員,告他的人數不勝數,可沒一個人能夠告倒他。

    為什麼?

    除了有寵臣錢寧保他之外,內閣中的那個人和他也有著扯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對於那個人,王守仁並不陌生,他明白孫燧的意思。

    唯一的一條路似乎也不通了,王守仁又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

    忽然他眼睛一亮,有了一個想法:

    「還是寫封書信送到朝廷去吧。」

    孫燧有點不耐煩了:

    「不是告訴過你沒用嗎?」

    「你誤會了,不是給內閣,而是送給另一個人的。」

    王守仁的臉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我只是要一樣東西而已。」

    朱宸濠的使者到了,他通知兩人,朱宸濠邀請他們吃飯,務必賞光。

    王守仁和孫燧對視一眼,立刻答應了。

    這次宴會的日期大致在正德十四年(1519)的四五月間,距離最後日期的到來已經很近了,雙方將在這場宴會上展開撕破臉前的最後一場交鋒。

    出人意料的是,宴會是在和睦的氣氛中開始的,朱宸濠似乎也不想談其它問題,只是關心地問王守仁是否習慣這裡的生活,是否缺少生活用品等等,王守仁作了得體的答覆,但他並沒有放鬆警惕,因為他知道,這場宴會絕不會如此簡單。

    果然,不久之後,朱宸濠還是發難了。

    他愁眉苦臉地歎了口氣,說道:

    「皇上總是出巡,國事也不怎麼理,如此下去怎麼得了啊。」

    王守仁愣住了,這是一句很犯忌諱的話,朱宸濠竟然公開說出來,莫非是想攤牌?

    可還沒等到他反應過來,旁邊一個人突然站起來,厲聲說道:

    「世上難道沒有湯武嗎?」

    這句話實在太要命了,王守仁立刻轉身,尋找發言人,然後他發現了滿面怒氣的退休侍郎李士實。

    話說到這個份上,不能不還擊了。

    王守仁紋絲不動地坐著,平靜地接了句:

    「湯武再世也需要伊呂。」

    幕後人物終於出場了,朱宸濠接著回答:

    「湯武再世,必定有伊呂!」

    王守仁還是那副平靜的表情:

    「有伊呂,還怕沒有伯夷叔齊嗎?」

    聽到這句話,朱宸濠漲紅了脖子,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是一段不太容易理解的對話,我來解釋一下,他們談論的湯武等人都是商代的著名人物,這裡就不一一介紹了。這段話用我的語言來翻譯,大概是這個樣子。

    「世上沒有敢造反的人嗎?!」

    「有造反的人也需要一個得力的幫手。」——此處意思是你李士實沒有什麼能力。

    「有人敢造反,就一定會有得力的幫手!。」

    「即使你有得力的幫手,但國家一定會有忠臣!」

    大意翻譯完畢,換到今天,這樣說話的人應該被拉出去修理一頓。

    宴會的氣氛突然變得緊張起來,雙方都不發一言,以沉默互相對抗。

    此時,張燧突然站了起來,對朱宸濠的熱情款待道謝。

    大家都如釋重負,王守仁趁機提出道別,這場劍拔弩張的宴會就此結束。

    朱宸濠本想藉著這次宴會摸摸王守仁的底,他基本達到了目的。

    而王守仁和孫燧卻在宴會上感受到了濃厚的殺意,他們已經感到,反叛的刀鋒正向他們不斷迫近。

    之後環境變得更為惡劣,來歷不明的人開始在街頭成群結隊地出現,拿著刀劍招搖過市,地方官員都睜一眼閉一眼,誰也不去管。王守仁和孫燧則成為了重點保護對象,他們的住所周圍整天都有朱宸濠的人嚴密監視。

    就在這日漸恐怖的環境中,王守仁終於等到了他要的東西。

    不久之前的那封神秘的信,朝廷內的接收人並不是內閣,而是兵部尚書王瓊。

    在信中,王守仁向自己的老上級只要了一樣東西——旗牌。

    旗牌是明代的一種制度規定,這裡就不多說了,我們只介紹一下它的作用——調兵。

    王守仁之前征討土匪時曾經拿過旗牌,之後又還了回去,也算是有借有還,但這不是王守仁的品德好,其實他老兄不想還,可是又不得不還,

    因為明代的朝廷絕不允許地方擁有軍事力量,所有的軍隊都要統一聽從國家中央指揮。

    但眼下這個環境,寧王造反只是個時間問題罷了,一旦事發,沒有準備,大家只能一起完蛋。

    所以王瓊破例給了王守仁使用旗牌的權力,寧王實在太可怕了,寵臣中有人,內閣中也有人,朝中大臣很多都收過他的錢。而王守仁和孫燧什麼都沒有。

    這是我唯一能提供的幫助,剩下的一切只能靠你自己。

    得到許可,拿了旗牌的王守仁十分高興,他興奮地跑去找孫燧。

    可當他來到巡撫衙門時,告訴孫燧這個消息時,他的這位同鄉不但沒有絲毫喜悅,反而端正地整理了身上的官服,說出了一句王守仁做夢也想不到的話:

    「你還是離開這裡吧。」

    王守仁呆住了,他正想說點什麼,孫燧卻擺了擺手,說出了他必須離去的緣由。

    「那樣東西(旗牌)現在還沒用。」

    王守仁恍然大悟。

    他們不過是兩個小小的巡撫,對方卻是藩王,總不能自己先動手吧,所以現在這玩意還不能用。

    現在不能用,那什麼時候能用呢?

    很簡單,寧王謀反的時候就能用了。

    謀反不是搭台唱戲,到了那個時候,不肯屈服的孫燧必定是第一個被害者。

    王守仁徹底明白了,孫燧的意思是,他將在這裡留守,直到寧王殺掉他為止。

    而在他死去的那一天,才是可以使用旗牌的時候,逃出生天的王守仁將拿起這件工具,起兵反抗,平定叛亂。

    孫燧抱著必死的信念,把生的希望留給了王守仁,因為他相信王守仁一定能夠完成平叛的重任。

    他所要做的只是從容赴死。

    「那你和我一起走吧。」這似乎是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

    「我是國家委派的江西巡撫,這裡就是我的職責所在,死也要死在這裡!」

    王守仁沒有多說什麼,他理解,也尊重孫燧的這種選擇。

    他整好衣冠,鄭重地向孫燧作揖行禮,然後大步離去。

    對著王守仁那漸行漸遠的身影,孫燧大聲說出了他此生最後的祝願:

    「伯安(王守仁字伯安),珍重!」

    王守仁聽到了這句話,卻沒有回頭,因為他知道,要報答這個勇敢無畏的人,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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