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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騰世紀 六十八、東山再起 文 / 當年明月

    悟道之後的王守仁老老實實地在山區耕了兩年地,在耕地期間,他發展了自己的哲學,成為了遠近聞名的山區哲學家,當時貴州教育局的官員們經常請他去講課,還有人專門從湖南跑來聽他的課。

    可這些並未改變他的環境,直到劉瑾的死亡。

    王守仁終於等到了出頭的一天,正德五年(1510),他被任命為廬陵知縣,即將上路赴任。

    整整三年,這是王守仁一生中最為重要的三年,在這裡,他獲知了秘密的答案,也擁有了無盡的力量和智慧。

    他向這個給他一生最重要啟示的地方投下了最後一瞥,然後跨過重重山隘,走出了關口,重見天日。

    再起之時,天下已無人可與匹敵。

    王所長變成了王縣令,終於可以大張旗鼓地幹活了,可剛過了七個月,他就奉命去南京報到,成為了刑部主事。刑部的椅子沒有坐熱,他又被調到了běijing,這次是吏部主事,然後是南京太僕寺少卿,南京鴻臚寺卿。

    而到了正德十一年(1516),他竟然當上都察院高級長官左僉都御史,奉命巡撫江西南部。

    翻身了,這回徹底翻身了,短短六年,他從沒有品的編外人員一晃成為了三品大員,實在是官場上的奇跡。

    可是官場上是不存在奇跡的,他能夠在仕途上如此順利,是因為有兩個人在暗中支持他。

    這兩人一個是楊一清,另一個是兵部尚書王瓊。

    楊一清曾經見過王守仁,多年江湖打滾的經驗告訴他,這個人是難得的奇才,是可以挑大樑的,所以他對此人一直十分關注,刻意提拔。

    而另一個王瓊就更有意思了,這個人名聲很差,擅長拍馬屁,拉關係,他和錢寧、江彬的關係都很好(錢寧和江彬是死對頭),常常為正人君子所不恥。

    然而他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人,也是一個有能力的人。

    壞人拍馬屁是為了做壞事,好人拍馬屁是為了干實事。所以在王瓊那裡,馬屁只是一種技術手段,和人品問題沒有關係。

    王瓊掌管了兵部,利用手中掌握的大權,頒布了很多有利於國家的政策,並廢除了許多不合理的制度,而他每次提出建議,總是能夠獲得批准。

    因為管事的錢寧和江彬都是他的哥們,兄弟的奏折自然是第一時間簽字蓋章的。

    而他第一次看到王守仁的時候,就用一句話表達了自己的感想:

    「若用此人,可保天下太平!」

    他充分運用了權力,破天荒地連續破格提拔王守仁,不理會別人的嘲諷和猜測,因為他知道,自己這樣做是正確的。

    正德十二年(1517)正月,王守仁正式到達江西,開始履行巡撫的職責。可到了這裡他才發現,情況和想像的有很大不同。

    原來王瓊任命他的時候,私下說是安排下基層鍛煉,轉轉就行了,然而王守仁到地方一看,才發現他的轄區當時正盛產一種特產——土匪。

    王守仁終於醒悟了,臨走時王瓊那老奸巨滑的面孔和奇怪的笑容立刻浮現在他的眼前。

    尚書大人,你真不夠意思啊。

    但是哲學家王守仁是不怕困難的,當年在貴州種田扶貧都不怕,還怕打土匪麼?

    可慢慢他才發覺,這幫土匪絕不是那麼簡單的。

    3、他們不但人多勢眾,而且作戰勇猛,消息靈通,更為可怕的是,在他們的背後,似乎有一股強大勢力在暗中支持。

    王守仁看出了這一點,他沒有倉促出兵,而是仔細研究了以往剿匪的戰例,終於發現了一個十分奇怪的巧合:那就是每次官兵出擊,不是撲空就是中埋伏。很少能夠展開作戰。

    土匪怎麼可能知道官兵的行動?答案只有一個——臥底,在官府中有土匪的臥底。

    王守仁決定解決這些人。

    不久之後,他突然發佈命令,表示最近要集中兵力剿滅土匪,來一次突然行動,要各軍營做好準備。

    然而大家忐忑不安地等待了很久,卻沒有得到開戰的命令,與此同時,身邊的一些同事突然失蹤,之後又被放了回來,而且個個神色慌張,怎麼問也不開口。

    這是王守仁的詭計,他先放出消息,然後派人盯住衙門裡的各級官吏,發現去通風報信的就記下,回來後全部秘密逮捕。但他最高明的地方在於,這些人他一個也不殺,而是先進行愛國主義教育,再問清楚他們家庭住址和家庭成員,聊幾句諸如「希望你的母親、子女保重身體,我們會經常去探望」之類的威脅性語言。

    軟硬兼施之下,這些人乖乖答應當官府的臥底,成為了雙面間諜。這下子土匪們就抓瞎了,很多頭目就此被一網打盡。

    王巡撫卻意猶未盡,他決心把這場「江西剿匪記」演到底,拿出了絕招——十家牌法。

    所謂「十家牌法」,通俗點說就是保甲連坐,十家為一個單位,每天輪流巡邏,如果出了什麼事情,大家就一起完蛋。這一招實在太狠了,搞得本地土匪過年都不敢回家,只能躲在深山裡一邊啃樹皮一邊痛罵王守仁。

    土匪也是有尊嚴的,他們再也無法忍受了,軟的不行就來硬的!與其被王大人玩死,還不如起來拚一拚。

    可惜王大人實在是一個軟硬不吃的人。

    可憐的土匪們不會知道,王守仁先生通常被後世人稱為「四家」:偉大的哲學家、軍事家、政治家、文學家。

    這四個稱謂他都當之無愧。

    所謂軍事天才,就是不用上軍校,拿一本盜版孫子兵法也能打仗的人,王守仁就屬於這一類型,他不但會打仗,還打出了花樣。

    他的用兵方法可以用兩個字形容——詭異。

    別人打仗無非是敵進我退,敵退我追,兵多就打,兵少就跑。王哲學家卻大大不同,他從來不與敵人正面交鋒,從來都是聲東擊西,你往南走,他偏往北,經常搞得敵人暈頭轉向。

    不按常理出牌也就罷了,有意思的是,這位仁兄還有個不合常理的習慣,即使兵力再少,他也敢出戰,士兵不夠他就玩陰的,什麼挖坑打埋伏,那是家常便飯,更為奇怪的是,即使他佔據絕對優勢,把對手圍得如鐵桶一般,也從不輕易發動進攻,如果時間允許,總要餓他們個半死不活,誘使對方突圍,鑽入伏擊圈,才開始發動總攻。

    基本上這幾招一路下來,神仙也會被他整死的。

    公正地講,在日常生活中,王巡撫確實是一個正直忠厚的老實人,可到了戰場上,他就會立馬變得比最jiān的奸商還jiān,比最惡的惡霸還惡。

    江西的土匪們很快就要面對這位王大人了,真是一群苦命的人啊。

    土匪們很快結成了同盟,集合兵力準備和王大人拚命,王守仁的手下有些擔心,勸他早作準備,王守仁卻滿不在乎:

    「一起來就一起收拾好了,也省得我去找他們,有啥可準備的?」

    土匪們也聽說了這句話,他們雖感覺自己的人格尊嚴沒得到承認,比較生氣,但這也同時說明王守仁輕視他們,暫時不會動手。對他們而言,這是一個很好的準備時機。

    其實土匪朋友們應該記住一個真理,在戰爭時期,王守仁先生說的話,是要反過來理解的,否則你被他賣了還要幫著數錢。

    就在他們躲在深山中休養生息的時候,王守仁突然調集軍隊主力大舉進攻,土匪們措手不及,被堵在了贛南山區,全部都被包了餃子。

    王守仁包圍了他們之後,卻突然不動彈了,一直置之不理,彷彿這事就不是他幹的,土匪們急得不行,糧食也不夠吃了,是打是抓您表個態啊!

    沒辦法了,逼上絕路的土匪們準備突圍了。

    可他們剛向包圍圈發起衝鋒,後路卻突然出現大批人馬,退路隨即被切斷,他們又一次掉進了王守仁設置已久的陷阱,很快被打得潰不成軍。大部投降,小部逃竄。

    經過這一仗,王守仁真出了大名了,那些逃回去的人又大肆宣傳,說王巡撫長了八個腦袋,九條胳膊,厲害得沒了邊,於是剩下的土匪們一合計,這個閻王是惹不起了,不如先服個軟,暫時招安,反正你老王總是要走的,到時候再鬧也不遲。

    就這樣,土匪頭們手牽手、肩並肩地到了巡撫衙門,表示願意服從政府管理,改當良民。

    其實這一招倒也不壞,可到王大人那裡,實在是過不了關的。

    因為王大人有一個好習慣——查檔案。在剿匪之前,這些人的老底他早摸得一清二楚,真心假意他心裡有數。

    土匪們看到王大人以禮相待,都十分高興,以為糊弄過去了,可是沒過兩天,王大人突然發難,殺掉了其中幾個人,而這幾個人都是曾經受過朝廷招安的,這種老痞子,王守仁是不感興趣的。(這一條如果推廣使用,張獻忠早就沒命了)。

    殺雞給猴看,這一招用出來,就沒什麼人敢動了,於是假投降就變成了真投降。

    就這樣,煩了朝廷十幾年,屢招不安,屢打不平的江西土匪被徹底掃平了,王守仁先生在幾個月的時間裡,連打帶拉,連蒙代騙,終於解決問題。

    江西剿匪記在明代歷史上並不起眼,但對於王守仁而言,卻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

    要知道大凡歷史上干哲學這行的,一般都滿足兩個條件,第一智商要過剩,弱智白癡是禁止入內的(大智若愚者除外),第二必須是吃飽了沒事幹(飯都吃不飽還搞啥哲學)。

    哲學有這麼高的門檻,是因為它是世間一切科學的基礎,如果你夠厲害,理論上是什麼學科都可以搞得定的。比如錢學森先生曾經反覆說,他之所以能夠搞導彈衛星,不斷出科研成果,是他長年累月學習馬列主義的結果。

    別人我不敢說,至少王守仁先生是符合這兩個條件的,他已經成為了一個哲學家,而這幫贛南土匪們正好為他提供了另一個機會——突破的機會。

    因為隨著時間的流逝,王守仁終於發現光懂得哲學是不夠的,整天談論「心學」並沒有什麼效果,「心學」並不能打跑土匪,他隱約地感覺到,要想理論聯繫實際,成功立業處事,還需要另一樣神秘的工具。

    經歷了荒山野嶺的荒涼,無人問津的落寞、曾經悟道的喜悅後,王守仁又一次來到了關口,在江西的兩年,由於遍地土匪,他只能四處出差專職剿匪,沒有時間去研究他的哲學。

    上天沒有虧待王守仁,正是在這金戈鐵馬、烽火連天的兩年中,王守仁逐漸找到了這樣工具,並且熟練地掌握了它。

    有了這件工具,他才能超越眾多的前輩,成為理學的聖賢。

    有了這件工具,他才能成就輝煌武功,為後人敬仰。

    有了這件工具,他的哲學方為萬人信服,遠流海外,千古不朽。

    而後世的名臣徐階、張居正也正是借助了這件工具,建立不世功勳,名留千古。

    這件工具的名字叫做「知行合一」。

    關於知和行的關係,是一個中國哲學史上的根本問題,這個麻煩從諸子百家開始,一直到後來的孫中山,歷時幾千年,罵了無數次,吵了無數次,始終無法解決。

    我也不能解決,但我可以解釋。

    其實這個問題說穿了,就是一個理論和實踐的問題,有人認為知易行難,懂得理論是容易的,實踐是很難的,有人認為知難行易,領悟道理很難,實踐很容易。

    比如朱聖人(朱熹)就主張知難行易,這也好理解,按照他那個格法,悟道是很難的,但執行似乎是很容易的。

    大家可能很難想像,但就是這麼個玩意,折騰了上千年,直到今天,都沒停過。

    此刻王守仁站了出來,他大聲喊道:

    懂得道理是重要的,但實際運用也是重要的!

    這句話的真正意思是:要想實現崇高偉大的志向,必須有符合實際、腳踏實地的方法。

    這絕不僅僅是一句話,而是一種高深的處事和生活智慧,足以使人受用終身,所以它看起來很容易明白,實際上很不容易明白。

    二十多年後,有兩個人先後讀了他的書,卻都看到了「知行合一」這句話,一個人看懂了,另一個人沒有看懂。

    看懂的那個人叫張居正,沒有看懂的那個人叫海瑞。

    四百年後,有一個年輕人看到了這句話,佩服得五體投地,以此作為自己的終身行為準則,並據此改名——陶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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