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羊被高舉在空中,它掙扎著,哀叫著。它滾熱的血流淌下來,滴在孩子的頭頂,把他的白衣染紅,把按著他頭頂的手也染紅。
「我的兒子呂歸塵阿蘇勒,盤韃天神的仁慈把你降生在我們呂氏帕蘇爾家。天神賜予你眼睛,讓你看得像鷹一樣遠;天神賜予你雙腿,讓你奔跑得像豹子那樣快捷;天神賜予你雙手,讓你舉起托起整座神山;天神賜予你祝福,讓你再無畏懼。沒有越不過去的大山,沒有走不出去的風雪,沒有破不盡的敵人。即便走到天邊,也有神的祝福與你同在。」
大君從兒子的頭頂抽回了滿是羊血的手。
「從今以後不要用阿蘇勒這個名字了,你是東陸諸侯的客人,要學東陸的禮節和知識,要用你的東陸名字呂歸塵。」
「是,阿爸。」
大君回頭看著自己身後列隊的貴族們,就像九王從真顏部凱旋歸來的那一天,全部的貴族都盛裝佩劍,打起了白色的豹雲大旗。只不過這次是送世子阿蘇勒南行。
「太陽升到天頂你就要出發了,臨走前再跟你阿媽道個別麼?」
阿蘇勒回頭,看見那頂織錦的小輦裡,母親摟著那個布袋娃娃一直笑,目光迷茫。
「不了,阿媽認不出我,也許還更開心些……」阿蘇勒搖了搖頭,「那個布娃娃可以一直陪著她,我不是好兒子,沒有一天讓自己的阿媽開心……阿爸,我還想問一件事,最後一件事。」
「你說。」
「阿欽莫圖,是我的奶奶麼?」
「是的,她是你的奶奶,她從很遠的東陸來,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她的蠻族名字叫阿欽莫圖,意思是金色的陽光,就像陽光那麼美麗。無論是誰,只要見過她的笑容,終生都不會忘記。」
「阿爸,你……恨爺爺麼?」
「是的,我恨他。他把我一生中重要的人都奪走了。」他遙望著遠方,「也許要不是這樣,我也當不成這個大君。可是我當上了大君,孤零零的一個人,又有什麼開心?」
他半跪在阿蘇勒面前,輕輕拉住兒子的手:「阿蘇勒,你已經長大了,可以選擇自己的道路。阿爸一直記得,你從真顏部回來的那次,在金帳裡說的話。阿爸知道你是個好孩子,覺得責任都是你的,就像你伯魯哈叔叔。可是就像你自己說的,每個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不要把一切都讓自己背,我的兒子也很苦啊。阿爸阿媽想看見的,只是我們的好兒子能快快樂樂地活下去,就算當個草原上牧馬的窮人也好啊。」
「阿爸,你一直沒有問過我,我怎麼從真顏部活著回來的。」
「你要告訴阿爸麼?」
阿蘇勒抬頭看了看父親的臉。大君沉默地遠眺,像是一尊被風沙剝蝕的石像。
「那天晚上有月亮。我和訶倫帖姆媽在一起,她把白色的豹尾繫在我手腕上,說看到這豹尾,就不會有人害我。可是不是,前線敗了,大家退了下來。真顏部的叔叔們挨個帳篷地搜,專找配著豹尾的,他們衝了進來,要殺我,姆媽勸他,那個叔叔像是發了瘋。姆媽在背後刺死了他……」
「我們衝出營寨,整個營寨都著火了,九王的大軍已經追了上來,到處都在殺人,那麼多人躺在地上,我去搖他們,他們再也起不來。姆媽給我換上窮人的衣服,用繩子把我的袖口打了死結,她扶我上了一匹馬,讓我跟著逃跑的人一起走,讓我在真顏部的人面前不能露出那條豹尾。」
「我被抓了。我說我是青陽的世子,可是沒有人聽我,我被關在馬棚裡,和其他的孩子關在一起。夜裡的時候訶倫帖姆媽被幾個兵帶來。我躲在人群裡,想認她,可是不敢。我不明白到底是什麼事,然後我看見他們剝姆媽的衣服,他們一個個壓在姆媽身上。我還是不敢出聲,阿爸,我是個懦弱的兒子,真的。」
孩子微微地顫抖起來,他的臉色蒼白,忽然間變得那麼虛弱。
「姆媽看見了兒子,她也對我搖頭,叫我不要出聲。可是我們被那些人發現了,他們……他們把光身子姆媽推著壓在兒子身上……姆媽說兒子是青陽的世子,可是他們只是笑,他們不相信,他們提著槍過來了,姆媽急著解兒子袖口的繩子,可是解不開,然後很多槍頭忽然從姆媽的胸口前刺出來,那時候繩子解開了,露出我的白豹尾……」
「她的血流在我臉上,她親了我的臉,然後死了。像做夢一樣,怎麼想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後來那些日子,我夜裡不敢睡,怕一睡覺,就會想起來,想起訶倫帖姆媽的血流在我臉上,看槍尖從她胸口裡捅出來,兒子救不了她……兒子是呂氏帕蘇爾家族的人,是大君的兒子,能活下去,可是兒子喜歡的那些人,也能活下去麼?」
「如果你是北陸的大君,你是不會讓阿爸殺那些人的,是麼?」
「是。」
「你不相信阿爸,你覺得只有你自己才能保護他們。所以你拚命地練刀,你想變成勇敢的武士,你提著刀,才覺得安全。」
「是……阿爸,你是青陽的大君,你說你不滅真顏也是沒辦法。可是兒子只想那些我喜歡的人都不要死,都能平平安安地跟我在一起。如果真的有人要死,寧願是兒子去死,死了……我就不會再看見那些事,也不會再害怕了。」
「阿爸……」他輕聲地說,「兒子很怕啊,真的害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