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洞當然也不能介意李鴻章的偶爾失言。不過,他終究年輕,片刻之後,就露出悵然之色:「這樣說來,以後當真是海晏河清,可以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了?」
李鴻章失笑道:「難不成孝達你很喜歡打仗?」
張之洞也是尷尬,低頭想了一回,居然答道:「倒也不是。不過,我想歷朝各代,得天下何等不容易,總需風雲際會,辛苦經營,然後人才彙集,生出多少英雄故事,而後百戰辛苦得天下,最後才能收兵鎮守,然後封公、侯、伯,封建功臣,使之成為新朝基石,這樣,才能使天下初安。不過,我看現在的情形,淮軍算是從咸豐二年起事好了,現在不過是咸豐六年,明年才是咸豐七年。不過,我想今年就會改元,斷沒有再用咸豐年號的道理。而清帝本身,估計也未必能挺到過年。所以,明年改元是必然的事情了。細想一下,不過五年時間,大帥好像也沒有遇過特別險惡的情形,比如明初,朱洪武提二十萬兵迎陳友諒六十萬兵,苦戰連連,當真是吃奶的力氣使了出來,稍有不慎,就是覆滅之局。\\\\\想那洪武皇帝是何等人,以一已之力得天下的,不過是劉邦與朱洪武兩人罷了。劉邦還算是識人,有不少人相幫,朱洪武卻是事事自己做主,絕不假手旁人。前朝故事,再與咱們大帥一比較,這天下得的,當真是奇之又奇。而收兵之後,文武再一分,儼然治世。而淮安辦工廠。火器,海州有水師,淮軍有陸師,完全可以抵禦強敵,內實生民之富,少荃兄,我敢斷言,十年之後。便可號稱大治。二十年四十年後。中國之富強無人敢正視矣!我大帥到底是何等人物,二十餘歲有此局面,算來四十年後中國有若三代之治時,大帥也不過花甲之年,他得國之順,還有漢光武劉秀可比。而治國的成績。怕是唐太宗也比不了了。這……實在是讓人感慨萬分,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了。」
李鴻章不得不承認他與張之洞有相同的想法!大帥得國太順,原本得國太順,可能會有反覆。比如王莽,比如楊堅,都是典型地得國太順,然後根底不牢人心不順,於是王莽要復古,來收攏人心,對抗當時的豪強世家,而楊堅辛苦治理了幾十年。^^首發^^關隴軍閥卻仍然自成勢力。最終還是天下大亂,由得李唐撿了便宜。
而今日之勢。卻又與漢唐時絕然不同。淮軍這種利器,令人心寒。不過這也罷了,難得的是,政治上已經絕無瑕疵可言,事事考慮周全,絕無漏洞,而內無敵手,外憂經過海州一戰,眾人也是清楚,英法兩國來兩萬兵怕也只是打打醬油,沒啥機會威脅到張華軒的統治。而以後鐵路越鋪越多,再有電報,內衛,淮軍內鎮對內,野戰兵團對外,內閣搜羅海內精英輔助治政,地方上放的是張之洞這樣的幕府心腹,分權改制,樣樣都是新奇而又有效。想來想去,大帥得國之後,怕是在政治上絕無問題,而在經濟上,就算是大清極盛之世,一年收入四千萬兩白銀,而現在淮安一地,數字已經接近當年全國的賦稅收入。這樣一算,當然就只有暗自心驚,卻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兩人都是周納的才智之士,對面而坐時,想要分析一下張華軒地發跡史,卻又覺得無話可說。\\\\\當時還沒有魯訊,說什麼諸葛多智而近妖地話頭,於是兩人相對苦笑,張之洞先道:「我一生還並不曾真正服人,不過對大帥,當真是服了。怕是諸葛武侯,說是隆中對算了天下,然而,大帥才是真正在淮安時,就算穩了天下大勢,一步步全是先手,所以看起來得國才是容易。我當真是想不明白,大帥的才智,如何來的?」
他搖頭嘖嘖,又道:「想來,大帥當年在淮安時,不過是鹽商出身,這一點大帥沒有忌諱過,天下人盡知。糊塗人常拿來攻擊大帥,豈不知大帥也是學朱洪武,不諱言出身,而更顯英雄豪傑之氣啊「高明之至,這原本就是大帥深藏不露的心思,孝達能體悟到這一點,當真是不愧在大帥身邊得用的人。」
李鴻章先誇讚一句,然後也興頭頗足的接道:「我看大帥行跡,當初在洪揚初興,還沒有佔據南京時,大帥就有著書行之於世,我曾經閱讀過大帥著述,對西洋各國情形,深入淺出,講地十分明白。如果說現在教我做外務衙門有什麼依仗之處,反而是大帥這本書了。^^
說到這裡,也真地沒有什麼話可說了,兩人這一番深談幾乎把淮軍百戰立國的情形和立國後的文治經濟都聊到了,而兩人都是這時代的精英人物,提起張華軒地種種舉措,居然有無法置一詞的感覺。
對常人來說,這自然就是讚歎一番了事的大好事情,而對才智之士來說,卻是一種比旁人差的太遠的無能之感,令得人非常沮喪。
在這種建立新朝的大時代中,誰不想風雲際會,武如徐達常遇春,文如李善長,劉基,不管將來是什麼下場,先得青史留名再說!
不過現在看來,這卻是千難萬難。大帥這個人,幾乎把什麼都做好了,算無遺策來形容,都嫌無力。跟著這樣的人打天下,自然是功名富貴是穩得了,然而,想要青史留名,如諸葛武侯那樣的隆中對,或是劉伯溫那樣地超級智囊地名聲,也就不要想了。就是如蕭何、李善長那樣的治政地名聲,想來最多也是閻敬銘有份,旁人自然不必想了。\\\
枯坐無聊,話題也是談盡,想來天下事順利,只要放手去做,總歸是有大前程可言。想來,清朝的爵位一向是宗室和滿洲親貴的,而漢人很難得,張廷玉伺候三代皇帝,何等勤謹的人,封一個伯爵還被乾隆奚落個不輕,說是皇孝恩賞而張某人並無資格云云,到最後,還是一份旨意剝奪了去。漢人想封侯封伯,何其難也。
而李鴻章早就有詩在先:「丈夫何不帶吳鉤,三千里外覓封侯。」
這自然是想用軍功在大清得爵,不過這已經是不可能的事,而現在,好生在張華軒麾下效力,新朝一立,大封功臣幾乎是不可免的事情,一個侯未必,一個伯爵總是逃不掉的了。
兩人幾乎談了一個下午,政治經濟軍事文教無不囊括,一則是張之洞虛心請教,李鴻章也覺得在到淮安上任前,有必要與張之洞這樣未來的地方大員拉近關係,同時,與張之洞多談一談,也有益於自己開拓思路。
到得晚間時,卻不必再談正事了。於是略說一會卦,以話佐菜,居然也能談的醺醺然若醉酒。
到得最後,張之洞慨然道:「餘生也晚,沒能最早跟隨大帥,誠為遺憾。不過明早一戰,定要教捻子跪地求饒,總教他們明白,與淮軍對抗,沒有任何生機為妙。這樣,史書一筆,總歸會寫到我張某人的。」
李鴻章聽的暗笑,同時也是感慨。不成想,就兩三年功夫,淮軍已經從一支地方勢力成為席捲天下的力量,而蓄積的力量之大,當真是令人心驚。張之洞在這裡窮呼大叫,不外乎是感覺天下已經要平定,書生意見感覺無法再建功立業而致心中塊壘難消。
其實不單是他,淮軍中有這樣想法的人,不知凡已。一支軍隊動手不到兩年,就有如此效應,追思過往,當真是前無古人,後面有沒有來者,卻也多半是沒有了。
不過李鴻章心裡明白,捻子這裡不干礙大局,若是百年之後,人們議論的當是就要發生在天津與通州到北京一線的大戰,那裡,幾萬淮軍主力與清軍搜羅的最後的精銳馬隊將有一場最後的決戰,那裡,將是會被濃墨重彩書寫上一筆的!
大清以騎射定天下,最終,以騎射輸天下,有來有回,大帥刻意放緩北進的腳步,由得清廷調遣馬隊,集結精銳,未嘗沒有把滿洲騎射的神話徹底打跨的想法。不是說女真滿萬不可敵麼,索性,由得他們聚集上十萬萬,全部是滿蒙的精銳騎隊,由得他們從容佈陣調兵,最終正面對決,堂堂正正把滿蒙旗的最後精銳騎兵擊潰,將來史筆寫下來,何等壯懷激烈!
可惜,我卻看不到。
李鴻章心中暗自遺憾,這裡的話題卻也是無法繼續下去。於是草草飯罷,兩人拱手而別,第二天天時時分,整個中軍鎮就動員起來。三千人悄沒聲息的裝束停當,鄭安遠騎在馬上,意氣風發,看到三千虎賁嚴裝待發,於是揮手道:「孩兒們,出隊,這一次不要留力了,需得狠殺!」
李鴻章看得如此,暗自搖頭。這個鄭某人太不撿點,中軍鎮也是能這樣隨意稱呼的,這把利刃雖然大帥未必要收回去了,不過這個天子近衛的名稱想必是一定會保留的,況且軍中眾多張家的宗族中人,也未必就能容忍鄭某人這麼囂張跋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