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馬車內,一路沒再遇到攔路人。不過穆小文總覺得有人跟著。掀開簾子四處望,除了有冷風灌進來,再無其他。青衣看出她所想,面無表情地說了「只是泛泛之輩」六字後,穆小文倒也不再擔心。
管它劫財劫色,有青衣在,什麼都不怕。
馬伕技術不錯,四匹馬也健步如飛,這度讓人心上稍寬。馬車很寬敞,本來是穆小文坐中間,青衣與張之含坐兩邊,後來穆小文想掀簾看風景,便挨了張之含坐著。誰知青衣皺了眉,氣壓便瞬時降低。一時半會還能裝作沒看見,時間長了便心裡毛,就攛掇張之含在中間坐著。
不比一年前的身份尊貴,如今只是一介小民,又有求於青衣,自然不能隨意戲弄他。沉悶著坐了會,開始分外想念言行不拘束的菲茗。好在張之含少年心性,兩人嘻嘻笑笑,總算將沉悶氣氛衝散一些。
穆小文全身裹得像木乃伊,靠在窗邊將手攏在袖子裡,一副老人家之貌地逗弄張之含:「你後來怎麼不叫我姐姐了?」只聽他叫過一次,後來李雲尚又找過來,自然沒時間理這等小事。現在拿來嚼嚼正好。
張之含本來也是笑意盈盈的,聽此話一下子支吾著紅了臉:「不想叫。」
穆小文生奇:「小傢伙你臉紅做什麼,叫姐姐有這麼難麼?」
張之含紅著臉倔強起來:「不想叫就是不想叫。」
穆小文越覺得好玩,瞇瞇笑著正想繼續,耳邊嗖地一聲響,聽得「啪」的一聲,簾子大開,冷風夾了雪猝不及防地灌進來,身子一顫,脖子不由自主地縮起。
瞪了眼轉頭看向青衣,現他左手兩指毫不掩飾地仍呈彈射之態,右手掌心攤著一堆不知什麼時候撿的小石子,配上百年不化的冰山表情,十足**裸的威脅。
好你個青衣,這也算是「男女授受不親」麼?再說,她想怎麼樣,他管得著麼?
可惜人家武功高強,不得不低頭。穆小文與張之含一唱一和,小心翼翼尋著詞句暗諷,看著青衣臉色越來越沉,兩人互相擠了眼得意。所以他要生氣,誰知他聲音有些低沉地說了句:「你變了。」
穆小文一愣,「變得如何了?」
青衣不加掩飾:「小心翼翼,圓滑無賴。」又加上一句,「似市井小民。」
穆小文笑嘻嘻:「在市井中求生存,當然會變成小心翼翼圓滑無賴的市井小民啊。再說,我本來就是,一年前不是說過麼?」
青衣沒再接話。
第二日張之含接到了消息,說方墨確實在京城某處,有人守在周圍,確保往魅不會被跟丟。興奮了一陣,面對沉默的青衣和似乎在想心事的張之含,又失了話題。晚上住宿時,免不得再被青衣的處事方式雷到。天色晚了得回房歇息,要一同喝茶閒聊得下了樓來在大堂,不得在各自房內。云云。雖說這種品性在古代算正常,而且作為真正的名門之女只會讚賞他這種君子風範,可對於穿過來的穆小文和少年心性的張之含來說,未免也太無趣了些。
一路到京城時,馬車內只是靜默。馬車停下,青衣先跳下車,轉身向穆小文伸出手來。
穆小文掀開簾子,一手拎著衣服下擺,低了頭,仔細注意腳下。青絲從帽中垂下來,襯得因寒意而蒼白的臉更加白皙。睫毛在下瞼留下陰影,嘴角噙了從容不迫的微笑,顯得高貴非常。她將另一隻手放置青衣手心,冰涼的沁心感霎時任性地浸上他心頭。
青衣捏了那手,將她扶下來。站穩後,她便飛快地抽回手,站離他五步遠。這是不遠不近,不算疏遠但明顯客氣的距離。接著,她又笑盈盈地看著張之含下馬車來。
「青衣,走啊。」穆小文隨口叫道。
青衣愣了愣神,接著跟了上去。因了好的體質,手心的那點冰涼留不住,正在迅逝去。旁邊走著的人,即使總說要戲弄他,也下意識地保持著五步的距離。
五步,就是他與她最親密的距離了吧。
冬日寒意襲人。
滄國的都城靈渡甚是繁華,且比起流雲國來,妖嬈華貴之氣更勝幾分,一如滄國那個愛好紫衣,時而澄澈,時而冷清的君主。穆小文放眼望去,現滿街多得是俊男美女,而且就算容貌不出眾,必然會在氣質服飾上多有出彩之處,連她在天洛城經營的小飾品也能在此看到蹤影。在這方面這麼敏感,簡直是這古代的時尚之都。
三人找了個客棧住下來,青衣出去回來時,手中便多了幾套換洗衣物。
「我府中有人看著,不方便。你們先在這邊住下,我今日回宮面聖,明日再過來。」青衣說著。
穆小文點頭。
青衣看了她一眼,又說道:「是否想見皇上?」
穆小文連連搖頭。
青衣有些猶豫:「他後悔了的,以後必定不會再害你。」
「可也沒什麼必要再見了。」
青衣不是個磨磨蹭蹭的性子,只衝著穆小文一點頭,又與張之含說了些什麼便轉身離去,留個料峭孤寒的背影。
靈渡要暖和些,穆小文與張之含換了新買的衣物,隨意找了家酒樓,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來。小二斟好茶便恭敬離去,穆小文邊抿茶,邊漫不經心地打量四周。
這是大堂,生意好得很,熙熙攘攘。小二勤快地跑來跑去,還有上樓去服侍雅間的人,就像一年前流雲國的她。那時,有躲躲閃閃避著人的翼兒,有慵懶高傲的崔宇明,有容貌驚人的李雲尚,有面無表情的青衣,當然也有時時不忘對她調戲的方墨,和總寵著她的輕兄。
輕兄輕輕執了她的手微笑,眼裡一片單純和寵溺。
方墨在內院的樹下質問她是不是真的沐筱文,粉紅花瓣落了一身。
輕兄還出手闊掉,不斷給她小費,還給她名貴的玉珮。
而方墨總是裝作不經意地與她撞上,再輕浮地笑著摟過來……
「公子,你怎麼哭了?」張之含似乎被她嚇了一跳。
穆小文擦去淚,笑著搖搖頭:「沒什麼,被風迷了眼。」
時間不長,可心境滄桑許多。以為在皇城內可以憑著宰相千金的身份好好活下去,誰知是個不得寵的廢棄娘娘,不但多方受氣,還捲進二皇子莫名其妙的陰謀,最後以跳崖離開告終。在天洛城好不容易安下家來,誰知又被成為皇上的二皇子找到,逼得她喘不過氣,只好丟盔棄甲告逃。每次正好一年,每次的溫暖也會倉促地結束。
如今會不會賞她個好一些的前景?
只要能找著方墨,她便會放開一切,與他逍遙江湖。等老了累了,就找個山清水秀,不怎麼繁華的小鎮住下來,開個小茶館,為過路疲乏的旅人遞去一杯熱茶,順便看日昇日落。
穆小文不禁自嘲地笑了起來,這可不像年輕人的心境啊。
對面的張之含似乎被她的自哭自笑弄得很是疑惑,一臉關切的茫然。
穆小文好笑地搖搖頭凜了神,重新正襟危坐,想到什麼:「之含,可有心儀的姑娘?」
張之含紅了臉囁嚅地不做聲。
「聽說菲茗有個遠房表妹,性子與她很相像。你和菲茗平時那麼要好,她表妹也定會合你的意,要不要我替你說說?」穆小文自說自話,完全沒看到張之含的臉色越來越差,「要是不喜歡,就從微笑堂裡面的姑娘裡挑,他們大多身家清白,吃過苦的女子知道珍惜,因此性子也好。而且微笑堂的女子也在外一直有好名聲,不必擔心會有什麼不好的過往……」
對了,哥的性子大大咧咧,跟謹慎善良的天香正好一對。菲茗活潑,說不定可以把青衣那座大冰山融化……
穆小文一邊嘴上滔滔不絕,一邊在腦子里拉其他的紅線,興奮不已。
「公子!」張之含忍無可忍,出言打斷。
「嗯?」
張之含的面容似是有些委屈,沉默半天才低低說道:「我的事不老公子費心。」
穆小文的好意戛然而止,還想追問,仔細看了張之含的表情,決定作罷。小孩子臉皮薄,這種事得慢慢來。
張之含偏頭望了窗外一會,突地臉色凝重,轉過頭來道:「公子,我去去就回。」
難道是方墨有消息了?
穆小文心提起來,捏了茶杯盯住張之含的背影。待背影消失後,又死死盯住茶杯裡的水。水一圈圈漾開漣漪,只覺時間過得太慢。張之含前一次的消息不過是知道的方位更確切了些,離得遠只覺得不太真實。現在就與方墨在同一個城內時,那種真實感才實實在在逼近了來。按說他離開沒多久的,可在穆小文心裡,漫長得難以忍受。
不知過了多久,張之含終於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