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再顧傾人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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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楊,小楊!」崔連國主任一走進中原焊接廠的大門就喊上了,「小楊,你在哪兒了?」
楊晨放下手中的《尤利西斯》,快步走到屋外,「我在這兒呢?表叔,有事嗎?」
「這樣的,今天有一組鋼架送貨安裝,李廠長讓咱這邊去一個人,你去吧!收拾一下,一會就走,來車接你!」
「去哪兒?」
「北京!」崔主任摸了自己的禿頭一下,「我的那些表你回來要給我弄好呀,我給你留著!」
「行!沒問題!」
楊晨對身邊的趙鐵橋笑笑,趙鐵橋拍了他一下,也嘿嘿笑著。他們前幾天在北京鬧的那件事廠裡還沒人知道,兩人回來好幾天都不得敢出門,才消停了一陣子,又要去北京了。當時熱血沸騰做就做了,現在想想真後怕,一提北京就有點心驚肉跳呢。
「我去打探一下情況也好!」楊晨擺了一個壯士發衝冠的樣子,然後猛地一轉身,衝進屋換衣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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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背叛了自己和大自然地規則。秋天也用沙塵暴改變了季節地思維定式。金風也變得有些肆虐猖獗了。捲過黃褐地山川和樓群。黃褐地人群也匆忙起來。在茫茫地風沙裡繼續著以前地生活。
北京地星光和燈光都模糊起來。黑色地夜地靈魂化做一片堅硬地茫茫沙海。早晨也沒有了清麗地色彩。
牧雲給浩浩戴上帽子。又圍上一條圍巾。才把他交給正在詛咒天氣地婆婆。等她們下了樓。又跑到窗戶邊看宋月蓮小心翼翼地牽著兒子地手走在風沙漫天地馬路上。
在家等婆婆回來還是出去逛一下呢?這樣地天氣!牧雲開始為自己安排這新地一天。
出去吧!去書店看書去。總比呆在家裡強。
三十分鐘以後。牧雲已經出現在了首聯麗澤圖書中心了。
牧雲一直認為生活在圖書館裡的人最幸福了,博爾赫斯說:天堂的樣式跟圖書館一模一樣。上學的時候,我就知道馬克思是坐在圖書館的椅子上一邊學習,一邊與世長辭的。牧雲第一次去圖書中心看書的時候,走進大門,一眼就看見白鬍子的馬克思像高高掛在牆上。大鬍子眼睛露出睿智的光芒,鵝毛筆握在手裡,像一把鐵鍬,隨時準備做資本主義的掘墓人。
牧雲站在書架前,身前身後都是書,書香撲鼻,氣氛親切,彷彿前生就在這裡坐過讀過。沒有生活中的雞零狗碎,磕磕絆絆,只有翻書的沙沙聲,這裡成了歲月的深宮大院,有一種未知的誘惑,安全感緩緩而入。
恍然間,她又覺得自己渺小得如同一粒微塵。一個人能為這世界做些什麼?如果有可能,我只想成為這圖書中心裡任何一本書上的一枚鉛字,靜靜地守候在這茫茫歲月中,等到未來的某一天,有一個人來購買,有一雙手輕輕把我打開來,窗外的沙塵暴有所減弱,一縷陽光撲簌簌落在牧雲的身上,像金色的手指,撫摸這個女人生命的每一個音符。
她那又靈巧的小手輕輕從書架上拿過一本書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牧雲心裡一動,因為這是她最喜歡的一本書。她看了好幾遍,有機會就還想看。
「他們隨著鋼琴和小提琴的旋律翩翩飄舞。特麗莎把頭靠著托馬斯的肩膀,正如他們在飛機中一起飛過濃濃雨雲時一樣。她體驗到奇異的快樂和同樣奇異的悲涼。悲涼意昧著:我們處在最後一站。快樂意味著:我們在一起。悲涼是形式,快樂是內容。快樂注入在悲涼之中……」
她喜歡這樣的場景和情緒,雖然並不贊同主人公托馬斯愛特麗莎的方式,她也覺得托馬斯比大多數中國的男人或丈夫要強的多,起碼他懂得愛,最後也明白了「輕」與「重」的關係。牧雲也不喜歡薩賓娜和弗蘭茨,她們的生活態度也是有問題的,可是這幾個人的生活要經四周那些「媚俗」者可愛的多。
牧雲看了看四周正在選書、看書的人,又想到婆婆、林鵬飛、哥哥和嫂子,這些人也不都是「媚俗」者嗎?自己也是,那麼水雲太沖呢?也是吧?她不能回答自己了。
生命中充滿了輕與重,抉擇。我們永遠只能選一個,並且不知道是否正確,因為選擇就意味了放棄了另外的機會,只能在面前的這條陰濕狹窄的路上繼續走下去,去追逐那些也許錯了的目標。
生命是短暫的,這就不得不使人們被迫放棄了多種生活的方式以及努力的機會。我們本來有很多選擇,而不得不掐斷了所有別的道路。
腳步是沉重的,心靈是輕浮的。物質堆積在地面上,身體卻只能按部就班地循規蹈矩,依附於生存,執著於生活。思想卻可以飛很高很高。沉重是必然的,而輕靈是突發的。沉重和輕靈就是硬幣的兩面。
我們不由自主地嚮往輕,榮華富貴,高人一等,可是這追求卻會逼我們無法自由呼吸,那是由它生發出的重在作祟。可歸結起來,不可承受的是生命中的輕。這對輕的不可捨棄,是人的基本**。
那生命呢?書裡面的生命死亡的很多,最讓人不捨的卻是那只卡列寧的狗
那天牧雲一個人在家裡看這本書,當卡列寧奄奄一息微笑著死去時,她再也忍不住淚水,放聲大哭起來。她覺得有愛才會有感動,偉大的愛情會使一切變的溫馨而美好。
那麼愛情是輕還是重呢?當一個女孩愛上了別人的時候,心會突然變得很輕,好像飛上了雲端的夢之氣球,因為甜蜜而飄飄欲仙。當心靈被抽去了一切雜念,生命也輕了許多,思想更是處於游離狀態,只剩下一種純淨物:就是瘋狂的熱情和幻想。這是一種甜美的生命之輕。雖然誘惑,充滿了渴望,卻注定無法持久。因為心飄得太高了,離開了承載它的現實,愛情總有爆裂的時刻。這個現實就是要求一切,當然包括愛情最大限度地降低自己,不要太鶴立雞群,要像人群一樣以愛的名義媚俗。當她走向眾人,不再去愛特定的一個人的時候,心也許突然變得很輕,好像在一瞬間被清空,因為愛已經從它中心深處抽離,心靈也就此卸下了沉重的牽掛,靈魂得到了解脫。思想處於虛空狀態,無可負載,只剩下一種麻醉劑:輕鬆的冷漠、麻木的行樂。這是一種苦澀的生命之輕。雖然自由,卻注定沒有快樂。因為心變得麻木了,生命也只是空蕩蕩的洞,等待時間來把它填平。
看到了那個「三三原則」,牧雲笑了笑,突然她又感到托馬斯應該為此感到羞愧,於是她的內心也充滿了羞愧。但是他為什麼羞愧呀?當然後來他放棄了自己的原則。「那我為什麼羞愧呢?」她有些委屈自責地問自己。她合上了書,閉了一下眼睛。她把自己在淪州的事又一一回憶了一遍,愉快的,揪心的,所有的。牧雲想起了那個餐廳那個吊椅,想起了楊晨那同樣不知所措、越過空間的目光,怎麼悄悄地落在了她的臉上。與這些回憶並存的,是一種越來越強烈的羞愧感。她想起了那些詩句,他怎樣在電腦前面構思和推敲呀或者是瞬間噴發,一氣呵成。「我這樣對他是不公平的!可是又能怎麼樣呢?過去了,這一切都是網絡上很常見的,應該沒什麼事再繼續發生了吧?」牧雲又拿起書來,卻再也讀不下去了,她掏出了手機,看了一下時間又看了看窗外,外面的天空亮多了,她也感動一陣輕鬆。生活總是要面對的,不管發生什麼,要是必須面前的,那麼就讓它來吧!牧雲把書放回書架,活動了一下有點麻木的右腿,就決定要回家了。
牧雲走了出了,卻沒有發現一個人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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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晨在北京整整忙了一天,今天下午就要回去了,她想帶幾本書回去,這是昨天太累了,可是晚上他還是像個小偷一樣在豐台區豐北路轉了幾個來回,偷偷地瞧著那幾棟住宅樓的窗戶,愛戀著那些可能蔭蔽著她的牆壁和窗簾。他試了一遍又一遍那個號碼,空號!空號!網上的聯繫也中斷了,一切就像快要結束了。是呀?誰還會和一個綁架兒子的網友來往呢?她是個很幸福的女人,有著令人羨慕的家庭條件,她的兒子一看就知道是個很有出息的小傢伙,最後終於和自己關係緩和了,算是是一點能做到的補償吧。
他向賓館的服務員問好了附近的一個書店,頂著風沙跑向了那裡。
中國文學櫃檯沒能吸引他。儘管他每次首先來這兒轉一轉!他只好到外國文學櫃檯。《麥田里的守望者》、《蠅王》、《飄》、《日瓦格醫生》一本本都是他喜歡的,真實地反映著生活本身和心路歷程,中國當代沒有一部這樣的作品了。巡視著這些心愛的書籍,楊晨突然感到自己的心猛地緊縮了一下,他抬起頭來,就看到了牧雲。
她在看書,看得是那麼的專注、投入,身邊的世界已經與她無關了。她輕輕倚著書架,略微側著身子,用右腿支撐著自己,有些短的秀髮半遮住了她的臉龐和她所閱讀的書,可以看到她手中的書已經看去了大半,無論周圍有人翻動書籍或是走過她的身旁,她都是那麼專注的在讀著那本書。楊晨慌忙後退了幾步,轉到了書架的後面,他長出了一口氣,大腦好一陣子都是空白。雖然他無數次為再一次重逢做了準備,可是牧雲真地出現了他的眼前,他還是手足無措起來。
怎麼辦?告訴她自己一直在找她,還是請她原諒?反正不能錯過了。他定了定神,跺了一下腳,往前走了幾步,張開了嘴,卻發現她已經消失了。
他馬上抬頭在書架叢中尋找,發現牧雲已經走到了門口,正要開門出去。
楊晨馬上跑到她剛才看書的地方,抓了兩本她剛才看的書,噢!天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他的最愛之一。快點,他一邊掏錢一邊跑向收銀台,把書遞給那個姑娘,又丟下了錢,那姑娘剛把書還給他,楊晨已經做好了跑出去的準備了。「找你錢!」「不要了!」他沒有回頭地喊了一聲。
牧雲一面戴著口罩一面抬起手,一輛出租車停在了面前,她正想繞過去開門,聽到了身後有人在說話。
「特麗莎,這本書很不錯吧!」什麼?牧雲回頭一望,立即認出了楊晨的面孔。
她的手還停在車門上,卻沒有再打開它,她沒有說話,只是凝望著他的臉,她看到了在風沙中他焦急和興奮的表情。這些天,甚至就在剛才,她還對自己說,水雲太沖對她而言只是一個網友,而且是對她有傷害的網友,自己決不會再去想他。可是現代,就在看到了他的一瞬間,她又被一種喜悅的驕矜之情完全控制了。她沒有問為什麼會在這裡遇到了他,在任何時間任何地方遇見他都是可能的,因為她在暗暗希望著。
「你忘了你的書了!」楊晨舉了舉手中的書。
「還走嗎?」那個出租司機不耐煩的問著。
「噢,等一下就走!」牧雲說著,走向楊晨,臉上閃耀著無法抑止的喜悅。
「我的嗎?」
「是你的!還有這個!」楊晨走近了她,又從口袋裡掏出了一疊紙夾在書中,然後遞給了她。
「好的!」她微笑著接住。
「我出差來了,一會就要回去了!我是來看看你,你沒事吧?我知道會遇見你!」
她沒有回答他,楊晨在她的臉上看到了一種略帶甜蜜的掙扎。
「對不起!我又讓你不高興了!」
「別說這種話了!都過去了!」
「那我們還能回到從前嗎?」
「不可能的了!」牧雲極力讓自己的臉上呈現出嚴厲冷酷的表情,但是卻沒有做到。
「再見!」她匆匆地說了兩個字,回到了車那邊,打開了車門,坐了進去。
楊晨默默看著這輛似乎承載著他全部的熱情的車子消失了淡黃色的天空中,腦海裡留下的卻是牧雲臨上車時看他的那滿含哀怨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