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一個孩子的指責放在心上,其實沒什麼必要,小孩子的是非觀念太直,覺得是對那就是對,錯就是錯,完全不去會考慮其他因素。
可遺玉就是覺得心神不寧,翻來覆去,都是小迪紅著眼睛忿忿地盯著她,大罵她沒用的模樣。
盧氏聽說這事,午膳時候見她沒動幾下箸子,便挖空心思去安慰她,但盧氏言拙,倒要遺玉反過來寬她的心,還要強做出一副無事的模樣。
盧氏心裡發愁,怕她懷著身子會郁氣,便找到西院去向韓厲求助。
這一趟遷往河北,怎麼會少了韓厲這條尾巴,而韓拾玉則不願意跟來,韓厲對她管束松乏,盧氏勸了幾回見沒用,就乾脆讓她留在了長安宅邸,同晉璐安作伴。
難得盧氏主動過來找,韓厲想當然是客客氣氣將人從門前迎到廳裡,這宅院不大,但還是單獨撥給了他一個小院,不知是遺玉有心還是無意安排,離盧氏住處整整隔了大半座院子。
好在韓厲並不叫屈,只在飯後會到盧氏面前晃蕩晃蕩,偶爾也會去找遺玉「談天」。
「你來的剛好,我煮了一壺好茶,你來品品。」
韓厲似乎在天南海北都有門路,到了哪裡都吃得開,好茶好酒,就跟從外面街上撿回來的一樣。
盧氏哪有心情同他喝茶,牛嚼牡丹地砸吧了兩口,直奔主題:
「你去幫我勸勸玉兒。」
韓厲其實對安陽城裡買賣災民的事早有耳聞,但面上卻做出一副疑惑樣子:
「出什麼事了這又是?」
盧氏就把事情經過給他講了一遍,最後道:
「我曉得她心裡頭是過意不去,所以才會鬱結,可她也不想想,這檔子事哪裡輪得到她來管,管不了就不管吧,偏偏她又放不下,一天到晚就會同自己過不去,你幫我去勸勸她。」
說了半天,盧氏也沒表達明白,她到底想讓韓厲去的勸遺玉什麼,可韓厲卻一臉聽懂的表情,點點頭。
「好,我去。」
說罷,品一口茶,看她一眼,就是坐在那裡不動,盧氏等了一會兒,狐疑道:「你怎麼還不去?」
「不急,喝完這壺茶再去不遲,」韓厲提起熱騰騰的茶壺又往她杯子裡斟了一口,突然開口道:
「聽說安陽城東這個月末有花市,我打算去挑兩盆景栽放在書房裡。」
盧氏急著催他過遺玉那邊去,便敷衍道:「好,你那書房空蕩,添兩盆擺設也好。」
韓厲面露愁色,「只是我對屋裡的擺置不甚在行,就怕挑回來不好看,白跑了一趟。」
盧氏想也沒想,便接茬:「到時我同你一道去挑就是。」
「那我們可說定了,我這就去幫你勸勸她。」韓厲一笑,站起身往外走,目的即已達到,就沒再得寸進尺,免得她反應過來,又要給他好幾日臉色瞧。
走遠了門口,他才摸摸下巴,會心一笑。
十幾年前的長安城,也曾有過這樣的花市,記不得多時,那一年春暖花開,他寫信邀她去賞花,鼓起勇氣想要表明心意,卻不想等來的是她被許給他人的消息,到後來,家破人亡,隔了二十幾年,才再有這樣的機會。
韓厲找到遺玉時候,她正坐在院子裡曬太陽,支著頭,手裡捧著一本書,狀似在看,半天不曉得翻沒翻上一頁。
「這麼好的天,是該出來坐坐,可在太陽底下看書,會傷眼睛。」
聽見聲音,遺玉回神,抬頭見到韓厲從拱門走進來,便坐直了身子,擠出笑:
「韓叔。」
她雖對韓厲的人品不感冒,但面對一位可稱是「博才多學」、「滿腹經綸」的長者,該有的尊重,一分都不會少。
韓厲點點頭,平霞極有眼色地跑進屋裡搬了方凳出來,請他坐下說話。
「在讀什麼?」
遺玉把手裡的書卷遞給他,又指了指香案上摞的那幾冊,道:「是從長安城送過來的,幾本雜集。」
她離開這些日子,墨瑩文社的姑娘們幾乎是每個月都會派人送東西來,有時候是幾本書,有時候是幾張字畫,更有甚者,還將長安城裡的大小事寫成筆錄,事無鉅細,傳送過來。
比方說,房大人陞遷做了尚書左僕射,加封了太子少師,過年時候,一直被社裡幾位小姑娘暗中愛慕的萊國公娶了親,程小鳳就快要臨盆,女館新修了一座,勤文閣又遭了幾次賊偷,等等。
適才遺玉身在安陽城,對京中的動向,並非是一無所知,但見她們隻字未提北方災情,一副天真不知世事的模樣,心中歎息不止。
韓厲眼見她神情陰鬱,卻做不知,將書卷接過去隨便翻了幾頁,便撂在茶几上,自顧自說道:
「昨日出門,聽茶館有人講了一段故事,覺得有趣。是說,有這麼一個窮人,得了一大筆錢財,後來沒過多久,就被人發現死在家中。」
遺玉聽了個開頭,見他卡住,為了不掃興,便順勢發問:
「然後呢?」
韓厲攤攤手,「沒有後來了。」
遺玉有些可笑,「這算是什麼故事?」
韓厲也笑,問她:「你猜猜看這人是怎麼死的?」
遺玉隨口就說了兩個答案,「仇殺,謀財害命。」
「再猜。」
「再不然就是死於意外。」
韓厲搖頭,「不對。
遺玉想了半天想不出別的答案,也被勾出點好奇,便虛心討教,「那他是怎麼死的?」
韓厲哈哈一笑,衝她眨眨眼睛,慢悠悠地給了答案:
「愁死的。」
遺玉皺了皺眉,轉眼就明白過來韓厲是在拿她開涮,正不知是該生氣,還是該裝作沒聽懂,韓厲已經自顧解釋開來:
「這個人啊,她窮的叮噹響時,想要許多東西,只是沒有錢去買,便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揮霍。可真等到她有錢的時候,先想的卻不是怎麼花出去,而是怎麼將這些錢財保護好,不丟一個子兒,整日整晚的睡不著覺,就怕天一亮,錢財就會憑空飛去,久而久之,她不敢花錢,又害怕丟錢,就守著這筆花不出去的錢財,直接愁死了過去,哈哈哈,這個故事,是不是很有意思?」
韓厲旁若無人的大笑,在遺玉聽來,無端的刺耳,等他高興完了,才出聲道:
「您究竟想說什麼,不妨直言。」
韓厲面色一整,一改方才笑話,「你是不是想插手安陽捕賣災民的買賣。」
聽到有關災民的事,遺玉下意識就想否決,可在韓厲似能洞悉的目光注視下,就是說不出一個「不」字,心中沒由來的一陣煩躁。
為什麼一個個都拿這件事來質問她,她不過是想要安安靜靜地在這裡等李泰回來,不想惹事,也不想生非,更不想在關鍵時期給他樹敵。
那些災民的確值得同情,她也想救助他們,可她拿什麼來救,就憑著頭頂上一個外強中乾的稱號,就憑著李泰對她的寵愛和縱容嗎
「你還不明白嗎?」韓厲慢騰騰地站起身,透徹的目光洞察著她的心思:
「錢,就是用來花的,買你想買的,權,就是拿來用的,做你想做的,若不然,人們還爭什麼」
說罷,他也不管遺玉是否能夠領會,撣了撣坐皺的衣擺,信步走遠。
一席話,字字箴言,迴盪在遺玉耳邊,所謂醍醐灌頂,不過如是。
平霞和平雲目送韓厲離開,小心翼翼地轉頭去看遺玉臉色,見她低著頭,臉上忽晴忽暗,口中喃喃自語,不知說些什麼。
「是啊爭什麼,若是不用他們還爭什麼?」
兩個丫鬟相互推搡了一下,最後還是平霞站出來,乾巴巴地說道:
「主子,太陽大了,奴婢扶您進屋去?」
遺玉彷彿身在夢中,被這不輕不重的一聲驚醒,容顏一煥,猛地從榻上站起身來,嚇了兩個丫鬟一跳。
「平雲,去將孫典軍請過來,平霞,先到書房去給我研墨。」
她走開幾步,才發現丫鬟沒有跟上,扭頭看她們還在傻站著,漾開了笑:
「還愣著做什麼,快去。」
「是、是。」
平霞和平雲不知她為何心情突然大好,但見她有了笑,也跟著開朗,忙著去遵照她的吩咐。
「施粥?」
遺玉看著面露遲疑的孫雷,一臉理所應當道:
「後天是我生辰之日,借這機會做善事積德,施粥三日,此事交由你來辦。眼下城中災民不少,我先撥給你一千貫錢,若是不夠,你再來管我取就是。」
「一千貫,」孫雷微驚,搖頭道,「這也太多了些,搭一座粥棚,就算有一千人來吃粥,滿打滿算只需要兩百貫錢即可。」
連吃帶拿都夠用了,何需一千貫。
遺玉面露不悅,「誰說要你只搭一座粥棚,城南城北,但凡是災民聚集多處,你就給我搭上一間,錢不夠用,只管尋我來拿,不過你辦事要快,我只給你一天的時間,後日我要到城中查看,若是有不周到的地方,我便拿你是問。」
孫雷若單只是王府一個典軍,作為朝廷命官,遺玉不會這般強硬的口吻同他說話,但他是李泰的死忠,是李泰的手下,關鍵時候,她還需要同他客氣什麼。
雷聽她口氣,面有難色。
要知道,雖然眼下正是買賣災民的「旺季」,但是一口吃不了個胖子,因為轉手運送人口都需要時間,城裡放養著待被抓去買賣的外來人口,不說一萬,也有兩千,要真搭上那麼多粥棚,讓人吃上個三日,是要耗掉不小一筆錢兩。
他並非是怕遺玉拿不出錢來,他掌管著都督府上的銀庫,對於魏王在此地存放的資產,還是心中有數的,只是到最後那些人終究是要被抓走買賣,她這麼做,讓人吃上幾日飽飯,說來不過多此一舉。
他抬頭看了她一眼,暗暗搖頭,心中的失望又多一些,終究只是一個宅中婦人,不知人間疾苦,這樣做,恐怕是為求一個心安吧。
「不必支支吾吾,你若是辦不了,我就派給別人去做。」
聽到這話,他還能推辭什麼,點頭任下,遺玉似是早有準備,當即就讓平雲帶他去側院取錢。
送走了孫雷,於通找了過來。
「主子,您找小的?」
「你在城裡也跑有一段日子,總不會還是『人生地不熟』,我這裡有一件事交給你,務必要給我辦妥。」
於通要比孫雷識相的多,問也不問是什麼事,便一口應下,遺玉攆了屋裡丫鬟出去,只留一個平霞在邊上。
如此這般一番交待,遺玉就叫他下去做事,坐的久了腰酸,起來走了兩圈,盧氏就聞風尋了過來。
「不是前個才說今年生辰要在家裡小過麼,怎地突然又說要在都督府上擺宴,這還有一天的功夫,來得及操辦嗎?宴帖都沒有印,你這麼晚發,讓人家也沒個準備,抽不出空來怎麼辦?」
遺玉被她扶著又坐回座上,不以為然道:
「怎麼來不及,吃的喝的都是現成的,城裡那些門府,巴不得來巴結我,不說前一天送帖,我就是早上送出去,他們中午也得給我按時過來。」
此話不假,李泰在京裡就是沒人敢惹的主,名聲在外,誰不曉得他手上有實權,不能得罪,作為他唯一的妻室,遺玉初到安陽城定居時候,很是引來了一群人爭相拜訪,
就拿那位縣令夫人來說,三天兩頭上門拜訪送禮送信,言辭切切,說是要求她的字,像這樣附庸風雅,隨波逐流的大有人在。
不過都被她以靜養為由,拒之門外,這幾個月過去,怕除了這院子裡做活的下人,外頭連知道她懷著身子的都沒有幾個。
因為她心裡清楚,這種表面上的恭敬和追捧,不過是賣了李泰的面子。
盧氏沒想那麼多,見她神色輕鬆,就當做是韓厲已經把她勸好,暗中他記了一功,殊不知對方是另有所圖,才會廢這一番口舌。
事情有了定計,遺玉晚膳時又恢復了食慾,多添了小半碗飯,待到夜深人靜時候,才坐在書桌前,做起睡前最後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寫信給李泰。
(明天可能會開新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