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二一章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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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未眠,吞了藥丸方才在凌晨睡下的遺玉,一覺睡過了早晨,日頭隔著窗紙曬進屋內,方才暈暈乎乎地醒過來。
本是習慣性地要迷糊上一會兒的,但睜眼見著枕邊的睡顏,僅是眨了兩下眼睛,便清醒了過來。
他不是要回宮去住,怎麼又跑回來了?
雖說住在宮裡這十幾天,她和李泰都是同塌而眠,但他除了抱著她睡覺外,根本就不曾做過旁的事情,這也讓她從一開始的抗拒,慢慢變成了習慣。就當是抱了只暖爐睡覺,別的不說,宮裡一入夜的確十分安靜,就連能傳十條巷子的打更聲也沒了,往往她能一覺睡到天亮,精神好了許多。
她緩緩擁著被子坐了起來,低頭看著被子外頭,還穿著昨晚那身衣裳的李泰,皺眉將身上的被子掀開,輕輕地蓋在他身上,正要起身越過他下床,卻被一隻大手握住了胳膊,沒能起身,側頭看他輕閉的眼睛,知道他是醒著的,便喚了一聲:
「殿下?」
李泰沒應聲,而是鬆開她的胳膊,轉而環過了她纖細的腰肢,結實的手臂收緊,便將她拖了過來。
遺玉起先是不自在,但目光一垂,看著他幾乎貼在她腰側上的臉,見他眉頭淺淺的褶子,還有眼底的青色,便覺心軟。
「出了什麼事,您一夜沒睡?」她掖著他身後的被子,輕聲問道。
李泰先是「嗯」了一聲,聞著她身上潛留的墨香,低聲答道:「太子墜江。」
「啊?」遺玉正要去摘他頭頂上的玉冠,聽見這消息,可是嚇了一跳,要知道,儘管眼下是春天,可大晚上掉進江裡,依然是會死人的啊。
似是知道她想到哪去,李泰不緊不慢地又續了三個字。
「沒死成。」
遺玉立刻鬆了一口氣,被他察覺,掀起眼皮瞥她一眼,道:「你擔心他會死?」
「當然擔心了,」遺玉一臉奇怪地看著他,邊去除他頭頂的髮冠,便道:「昨晚上我們是一起偷偷出宮去的,他要是死了,豈不是連累咱們。」
「哦?」他一雙碧眼完全睜開,瞧著她,評論道:「原來你也不是個爛好心的。」
「我哪裡爛好心了?」真不知他是從什麼地方得出的這個結論。
他略抬起頭,配合她揭開後腦的髮髻,又闔上了眼睛,輕聲道:「你說不是便不是吧。」
「本來就不是,」她咕噥了一聲,隨口道:「幸好他沒事,不然您就麻煩了,太子一死,你的嫌疑最大。」
他眉頭的褶子平展開來,問道:「為何我的嫌疑最大?」
「您說呢?但凡是京裡的人,有幾個不知道,太子、吳王和您是怎麼一回事。」遺玉摸出枕頭下面的梳子,邊給他順著頭髮,便答話,她神色不變,但餘光卻在注意著他的臉色。
說她是試探也好,是故意也罷,那一封信後,她不能不知道他的底線在哪裡。但是他的反應卻注定讓她摸不透。
李泰抿了下薄薄的唇瓣,沉默了一會兒,才近乎自語地低聲道:
「你還小,再等等吧,還不行。」
她耳尖地聽見他的聲音,目中閃過不解,只能裝作沒有聽見,動作輕柔地梳順了他的一頭烏黑的長髮,將它們放在了枕邊。
「您先睡會兒吧,等醒了咱們再說太子的事,我先起了。」
聞言,貼在腰腹的手臂便抽離,只是在鬆開之前,若有若無地輕摟了她一下,就像是帶些留戀和不捨似的。
留戀?不捨?
遺玉站在屏風旁套著外衫,看床上那僅是憑著烏髮散漫的背影,便顯得卓爾的男人,搖頭一笑,繫好了腰帶,轉身走過屏風,白皙的面容上方才露出了同年齡極不相稱的神色。
「大哥,我的確做不來第一件,但是我會牢記第二件。」
皇上、皇上
也不知是從哪裡走漏了風聲,上元節後安靜了三天,朝中便開始流傳,身體有恙的太子殿下,是在上元那天墜了江,身染了熱疾。
這消息一經傳開,就彷彿是在表面平靜的湖水裡丟進了一塊巨石,炸出了層層的水花。
熱疾是什麼?稍微懂點醫理的成年人都知道,這是由傷寒惡化,或是過度著涼才會引起的疾病,症狀比風寒要嚴重許多,亦會傳染,可是結果卻比風寒要可怕,一個不好,或成了肺癆,這可是會死人的。
就在一群人觀望,一群人心焦,一群人幸災樂禍,但卻打聽不到任何實質的確信時,又過了一陣子,太子竟安然無恙地出現在了朝堂上,除了人不大精神,卻是不像有什麼大恙。
於是乎高興的白白高興了一場,提心吊膽的都鬆了口氣,見風使舵的依舊做那牆頭草。只是在流言平息的背後,往往有人不知道的實情。
東宮
「辟里啪啦」一通瓷器落地的聲音,夾雜著喘息的怒罵聲,宮內的下人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哪怕被碎片擦破了頭臉,因為有人比他們還更要倒霉的。
「混賬、混賬本宮你們是有什麼用,竟連個人都找不到」又將一隻青花瓷瓶拍倒在地,李承乾轉過身來,露出一雙赤紅的眼睛,雙目微眥,聲音尖銳,此時的他,哪裡還有半點往日放蕩不羈的風采。
「去查吳王府,去查魏王府李泰和李恪那個賤女人一定是他們派來害本宮的」
「是,屬下遵命。」
「滾,都給本宮滾出去」
今日總算是鬧完,宮人們行了個禮便匆匆離開,留下了滿屋子的狼藉給他一人。殿內重新安靜下來,他有些頹唐地坐回椅子上,發抖的手指覆在右腿上。
當他病癒起床走動,發現自己右腳的異常,找來太醫逼問出實情後,幾乎砸了整座東宮,後被趕來的父皇一頓怒斥,方才尋回了理智。
但是他落水時劃破的右腳,落成了足疾,卻已是不爭的事實:不可遠足,不可隨意跑動,不可過久站立,不可用武,不可沾冷水——不可、不可那麼多的不可,和廢物又有什麼兩樣
他是太子,是這大唐的太子,但是東宮需要一個廢物來當主人嗎,父皇會允許一個廢物繼承天下嗎
「啊」嘶聲一吼,五指狠狠地摳進皮肉,就在他疼得發麻時候,頭頂卻籠上一片陰影,一雙柔軟的手輕輕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你是要自暴自棄嗎?」
他仰頭看著一臉祥和的婦人,本來扭曲的五官,轉成了委屈和痛苦。
「母后,兒臣——」
「回答我,你是要自暴自棄嗎?」長孫皇后聲音溫柔,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堅持,那「我」的自稱,顯出她此刻的認真。
「兒臣、兒臣不知,父皇他說我是咎由自取,他一定對兒臣失望透了,可是兒臣是被陷害的,是被李恪和李泰他們害的,」說著說著,他便又急躁了起來,反手抓住了她的衣袖,急聲道:
「母后,你幫兒臣去給父皇說,他不信我,但是他一定會信您的,兒臣是被李恪和李泰害成這樣的,他們想取代兒臣做太子,兒臣真恨不得殺了——」
「啪」
一記巴掌硬生生地打斷了他的哀求聲,他捂著疼痛的左臉,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的婦人,「母、母后,為何打我?」
長孫皇后收回手背在身後,站直了身子垂眼看著他,臉上的溫柔被冷靜所取代,「這一巴掌是要你記得,什麼話當講,什麼話不當講。你要記住,他們都是你的弟弟,不是你的仇人,也沒人害你,你會跌入江中受此劫難,是因你貪色所致,不要怪任何人,要怪就只怪你自己不夠小心。」
「母后——」
「好好休息,記得要按時喝藥。」
留下這麼一句話,長孫皇后又看了一眼這一身傲氣盡退,再沒半點像那男人的長子,閃去目中的一絲不忍,便轉身離開了大殿。
東宮外的下人見她出來,跪的跪,彎的彎,卻有一道小小的身影迎了上去,撲進了她的懷中。
「母后」這聲音脆脆甜甜的,七、八歲年紀的男童,正是音色不明的時候。
長孫皇后摸摸男童的頭頂,牽起了他肉呼呼的小手,朝著遠處走去。
「母后,皇兄好些了麼,為何不讓兒臣進去瞧瞧。」
「你很擔心他嗎?」
「是啊,您說過,要親兄善弟,兒臣對皇兄們恭謙,也不欺負弟弟們,母后,兒臣對不對?」
「對,很對。」長孫皇后滿意地笑著,柔聲道:「你要記得母后的話,不要忘記親兄善弟,這樣才好。」
「嗯」小孩子似是怕大人不信,使勁兒點頭應聲。
「乖、咳咳」她想要再誇讚兩句,卻突然咳嗽了起來,立刻便聽到一旁緊張的問聲:
「您怎麼了?」
「咳、無事,母后是渴了,喉嚨有些乾澀。」
「那、那咱們快回宮去,您多喝些茶水。」
「好。」
一高一低兩道身影逐漸消失在夕陽中,落在地上被拉長的背影,一道清晰,一道卻似乎有些模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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