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旭連夜被召入宮,卻又被擋在養心殿外等了很久,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心裡一直不安穩。他站在垂花門外望著星空,一件一件回想著自己近來經手的案子和交辦的差使,來回的反省,哪一件有什麼漏洞,哪一件還有要請旨的地方,猜測著皇帝問哪件事,該怎麼回話。五花八門、胡思亂想了一會兒,忽然聽見裡面宣進,趕忙疾步進去,小跑著拾級上了養心殿,「臣,林旭奉旨見駕!」說著一挑簾抬腳進去,竟被門檻絆了個踉蹌。
「王商,」關緒清在暖閣裡說道:「這個門檻太高,已經有幾個大臣絆著了。明天吩咐內務府重做一個,往下落三寸,聽到了嗎?」
王商趕忙躬身答應。林旭這才看見皇后也在,趕忙上前一步叩頭道:「臣林旭恭請聖安,恭請娘娘金安!皇上召臣,不知有何差使?」
關緒清笑著瞥了一眼靜芬,說道:「你不要慌張,要緊事是沒有的。朕看了四川和兩廣的折子,胡適、陳寅恪、王國維、章太炎這些官員在地方上幹得很有成效,朕看人事部馬上擬個條陳,看京城各部裡有缺沒有,如果缺夠的話,就命他們不日到京赴任吧。」
「喳。」林旭抬起頭,「皇上,各部都缺人,只是這些官員去年中了進士(帝國已經實行了高考,但短時間內人們還很難改口,所以有的人還是管考生叫進士),在翰林院只待了不到一年,就放到地方上任職,已經是皇恩浩蕩了,雖說他們的年終考核都是優等,官聲也很好,可是這麼短的時間就讓他們做京官,未免提拔得有些快了,許多地方上的官員苦熬了一輩子也沾不到京城的邊兒,胡適他們年紀輕輕就受到如此重用,恐怕地方上的官員們也會有不滿。」
「哼,」關緒清一擺手:「有什麼不滿?朕還不明白官場那一套嗎?不論做的好壞一切全憑資歷,朕要的不是一幫頑固不化的老古董,要的是能真正為國做事的賢才,朕常常對你們說,要能者上、庸者下,這才是帝國選才的標準,不能只是一句空話,現在就從胡適他們開始,今後不管是何處的官員,只要有才能、只要有報國之志,不論出身貴賤、不論年齡,一律提拔重用,相反的人就不能總是站著好人的位置庸庸碌碌的,那樣的人不如早點回鄉種地算了。帝國現在不怕貪官,最怕的是庸官,懂嗎?」
「是,臣明白了。」
關緒清見林旭滿頭冒汗,笑道:「皇后剛才送來野雞魚頭豆腐火鍋,朕進得很受用,也沒捨得進完。娘娘說林旭是忠臣,就賞了你吃吧。明天你還有很多正事要辦,現在就賞你帶回去你也吃不好。就在這裡吃,吃完它!」
靜芬也沒想到皇上會這麼辦理,把偌大的人情讓給了自己,不禁一笑,竟親自起身把皇上吃剩了的火鍋端過來放在林旭身旁的木几上。
「謝主子,謝主子娘娘……」林旭強忍著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轉,終於還是開閘水似的淌了出來,伏地叩頭,哽咽得說不成話,「臣何德何能,勞主子、娘娘如此關懷……」
他顫抖著站起身來,坐在杌子上,一口一口吃完了那個火鍋。
關緒清笑著看著他吃完,勉勵道:「好好幹吧,開疆闢土重要,安邦治國同樣不能忽視,攘外的同時也要安內啊。」
林旭吃完,又向皇上奏報了一些事情,這才跪安出了大殿。
「皇上,幾位妃子帶著小皇子們來了!」林旭前腳剛走,王商就進來奏報。
「好啊,宣進。」
功夫不大,十一皇子溥余、十二皇子溥琪、十三皇子溥升進了大殿,規規矩矩跪在炕前,一個人高馬大的奶娘抱著靜芳身邊的十四皇子溥傑,得意洋洋站在炕邊:她是奉了旨的,抱著靜芳的愛子溥傑,見誰都不必下跪,因而有這份自豪。
靜芳的隨身宮女點漆見到皇上,剛忙從紗屜子後擰了一把熱毛巾捧來,又倒了一杯茶小心放在玉案上。關緒清這才仔細看了看這位靜芳介紹來的宮女,笑道:「怪不得叫點漆,這雙眼睛真叫精神——放了足了?還走得慣麼?」
「回主子話,」點漆深深蹲了個福兒,皇上誇得她有點臉紅,抿口兒一笑,說道:「只是放足頭天有點不習慣,走路輕飄飄的。第二天就渾身舒服,還是皇上說的對,還是天足好!」說著到紗屜子後,又取了幾枚紅得像瑪瑙似的酸棗放進杯子裡,道:「這個最能滋養安神,聽賢妃娘娘說,主子看折子經常失眠,您試試這個……」
關緒清見她一臉稚氣,年紀也就十五六歲的樣子,笑道:「這麼丁點大,懂得心疼主子,好!這裡的人聽著了,她還小,要是熬不得夜,不許難為她!」
賢妃靜芳笑道:「沒人敢難為,昨晚她給我捏腰,磕睡了就蜷在我懷裡睡著了,像個小貓兒,一碰又醒了,機靈得很呢!」
說笑了一陣子,關緒清才問小皇子們,「這陣子朕太忙了,查考功課都沒來得及。羅振玉老了,你們移到宗學讀書,聽說溥雨還學會了西方的擊劍,溥琪學了吉他?你們可真出息了!朕在你們這歲數,一天要練兩個時辰功夫,平常侍衛都不是朕的對手,還要讀書寫字四個時辰,哪有玩的時間?仔細聽著,明天朕叫英文老師和你們對話,看你們怎麼當眾出醜!」
溥雨和溥琪都是德齡的兒子,當面挨訓,德齡頓時漲紅了臉。靜芬趕忙替他們打圓場,說道:「溥雨、溥琪還是好的,由太監管著,每天都能按時上學,現在唐詩三百首都能背了。玩擊劍的是十六叔家小三兒,唱銅錘的是他五叔家的老四。下人也有『老三老四』叫的,就搞混了。其實宗學那邊是龍生九種,什麼樣的孩子都有。回頭我自然請旨料理,三服以內的宗親孩子們,還是扎扎實實找個好師傅,進毓慶宮讀書。要不正經書沒讀上,倒沾惹一身花花公子味兒,那可怎麼好?」
關緒清沉著臉嗯了一聲,說道:「朕也想聽聽你們的英語學得怎麼樣了,溥琪你先說:古達毛寧,古達毛寧是什麼?」
「回父皇,古達毛寧是早上好。」
「尺子呢?用英語怎麼說?」
「儒勒。」
「『馬』怎麼說。」
「郝斯。」
「『書』怎麼念?」
「布克。」
「大麥呢?」
「……」
「稻米呢?」
「……」
「稻米,稻米是怎樣念的?」關緒清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回身去端茶,溥琪推推哥哥,小聲咕噥一句,轉過身溥琪就道:「回父皇,稻米是『瑞斯』!」
關緒清冷笑道:「這裡還有難兄難弟串通舞弊,你們學得真是好啊!你比他能耐,『喜歡』是什麼?」
溥雨忙道:「兒子知道錯了,『喜歡』是萊克。」
「『工作』呢?」
「沃克。」
「需要?」
「尼克。」
「生活?」
「萊夫。」
「雙腳?」
「雙腳……雙腳,啊,雙腳……」溥雨撓著頭,擠著眉怒力回憶,突然眼一亮,說道:「是——富特!」
關緒清冷笑了一聲,問道:「身體怎麼讀?」
溥雨看著靜芳,有些遲疑地說道:「阿勒地!」
「你們在這裡胡說八道!」
關緒清原本心情挺好,給兩個兒子一激,一股火氣攛了上來,「砰」地一巴掌拍在案上,把一隻翡翠戒指拍得稀碎:「混帳!,聲色酒rou的東西記得倒不少!蘭德是什麼?都給朕說!」
「是……是……」兩個兒子嚇得面白如紙,低著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蘭德是陸地的意思,身體應該讀作『博迪』!」
關緒清怒視兩個兒子,想來他們的英語都是在糊弄差事,胡亂學習一點,越發恨他們不爭氣,咬著牙說:「朕對你們很失望,看看你們的皇兄,都在軍中浴血,你們在皇宮裡錦衣玉食,這麼點東西都學不好,朕還要你們幹什麼——滾!」他這一聲嚇得奶媽子懷裡的小溥傑小腿一個緊蹬,「哇」地一聲放嗓子大哭,溥雨和溥琪嚇得趕忙向父皇磕頭,悄悄的跟著宮女們出了大殿。
等奶媽把溥傑哄得睡著了,靜芬見皇上還是非常生氣,柔聲說道:「皇上您這又何必,孩子們已經知道錯了,也給他們個改過的時間才是。本來也是,現在中美、中英關係緊張,還有幾個去學英語的?本來載灃是講得最好的,可他的三個小子連『茶杯』是什麼,一問就蒙了,他也氣得發昏。其實要問四書五經,還是知道的不少。再說了,幾個妃子都在跟前,也要給兒子們留點體面……」
好容易才勸得皇上消了氣,關緒清歎道:「唉……朕還不是為他們好?他們這個皇子當得太舒服了,當年朕跟著太學的師傅們,才四歲,每天四更就起來,不但學國語、蒙語、朝鮮語、日本語,還學閩南話、暹羅語、緬語,學不會不能吃早點!現在這是怎麼了,鬥雞走狗、串胡同、會朋友,真和民間說的,一輩不如一輩了……」他又轉臉對站在一旁的德齡說:「德齡,你也甭為這個臊得慌。孩子大了要管教,防微杜漸最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