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族繼承人有兩小撮極端角色,一種是君士坦丁這類被寄予家族厚望的優秀青年,即便是在帝都舞台,也有專門為他們保留的位置,至於獲得過一枚鐵橡樹勳章的羅桐柴爾德胖子騎士萊茵哈泰,也勉強能劃入此行列,神聖帝國將近三十個郡省,孕育了載入官方譜系的大大小小家族有近千個,既有天賦又有後台的政治新貴終究還是少數,另一種就是奧古斯丁這種被命運女神踹翻還不忘碾上幾腳的倒霉蛋,生在大家族,卻被家族負擔拖垮,除此之外,帝國最多的是一大批衣食無憂的貴族男女,一輩子無望登頂,也不需要寒磣落魄到為生計出賣家族頭銜,而野蠻人的珍寶愛麗絲小姐無疑是這類幸運兒當中的佼佼者,上升期的格林斯潘不需要她走出去撐門面,已經有足夠的男性繼承人在為徽章和勳績打拼,她可以花費大把時間研究帝都的服飾潮流,也可以徹夜閱讀平民們接觸不到的優雅文集,或者去做某位宮廷詩人的擁護者,愛麗絲少女時代就癡迷宮廷禮儀官哥謝爾夫人的散文集,尤其對她在愛神莊園休假時寫給王子公主們的書信,最為世人推崇,「娓娓道來,像一泓清泉。」只是隨著她進入教務院成為教廷歷史上第一位國務卿,就徹底放下鵝毛筆,不再寫作,愛麗絲曾為此傷感許久。
傍晚時分,愛麗絲都會坐在白象城堡陽台上閱讀書籍,喝著遠洋運來的錫蘭高地紅茶,香醇可口,她捧著一本製作精良的小詩集合訂本,很薄。
近十年,神聖帝國內部很少出現能夠在貴族和平民兩個圈子都暢銷並且口碑良好的作品,更多是《鮮花與鮮血》這樣的外來書籍,但作為梵特蘭蒂岡教廷第四本官方認可的經典教籍《懺悔錄》是一個例外,因為他是死後追封聖徒的紅衣大主教伊耶塔偉大遺作,還有一本就是帝國大詩人羅桐柴爾德公爵的《鮮花不死》,他死後比經常出言不遜挑釁皇室和教廷的澳狄斯親王要幸運許多,帝國大多數人都認為是詩人的理想主義色彩誘使優雅公爵背叛帝國,他的作品非但沒有被帝國封殺,反而越來越流行,說不定連洛麗塔奴隸集市上的骯髒販子都能朗誦幾句仁慈公爵的優美詩句,但毫無疑問,叛國者公爵最廣為傳頌的是一首詩,《鮮花不死》,他各色版本的詩集合訂本大多也會以這四個字命名,愛麗絲小姐手上那本詩集也是如此,她最近每天都會朗誦一遍並不冗長的《鮮花不死》。
「我是一朵鮮花,拒絕凋零。」
「我是一名老兵,拒絕離開戰場。」
這首詩以此開頭。
隨後大概還有三十多個句子,對於帝國動輒上百句的抒情詩來說,的確十分簡短。
「鮮花不死,老兵不死。」
「謹獻給我的兒子,未來紫曜花的主人,我和愛葛莉絲的小奧古斯丁。」
以此結尾。
愛麗絲朗誦完畢,將詩集放回桌上,老管家立即遞給她一杯溫度適中的珍貴紅茶,愛麗絲輕聲道:「亞撒,你去忙吧,我一個人靜一會兒。」
「小姐,隨時等待您的吩咐。」老管家輕聲道,安靜離開這個曾被某位吟遊詩人讚美的白象城堡陽台,因為城堡本身就位於這一段山脈頂點,幾乎佔據整座山峰,巍峨雄偉,站在寬敞陽台俯瞰瑪索郡省西北角風光,視野開闊,格外壯觀。老亞撒是愛麗絲的私人管家,基本上每個大家族都會有多名管家,一對一服務於某個繼承人,私人管家的實力往往就象徵著那名貴族在家族內部的地位,神聖帝國,最為熟知的管家恐怕是魯道夫家族的女管家葉卡捷琳娜,一來是她的女性身份,再就是她讓人瞠目結舌的女王屬性實在過於傲嬌,據說連朱毗特大帝都曾親自開口調侃過「帝國看門犬」魯道夫的女管家,說她是唯一能讓狼王魯道夫安靜下來任由她沖水洗澡的人,所以管家職業也是帝國內許多落魄貴族子弟的一項不錯選擇,老亞撒在進入格林斯潘前就是一名擁有子爵頭銜的安托萬郡省小貴族,在一個連正牌騎士和教士都能在洛麗塔關在籠子裡標明價格的國度,一些個沒錢供養家族的貴族去給大家族做貼身管家並不恥辱。
愛麗絲喝著紅茶,坐在金黃色的黃昏中,望著天空怔怔出神。
突然一顆腦袋毫無徵兆地出現在陽台欄杆上,愛麗絲坐在椅子上端著茶杯,瞪大眸子。
白象城堡還沒有記錄過哪個瘋子去幹從懸崖爬上城堡主陽台的壯舉,這比吟遊詩人作品中騎士們爬兩三層樓去給貴婦吟唱獻花要強大無數倍,愛麗絲望著那顆叼著一株玫瑰花的腦袋,還是沒回神,她的腦袋一直沒從這個震撼中清醒過來,要知道這個不顧身份不顧禮儀排除萬難偷溜進白象城堡的瘋子,是召喚出的執政官!此時他翻過護欄,跳進陽台,灰白教袍上全是塵土,走到愛麗絲小姐跟前,輕輕躬身,將玫瑰花遞給一臉費解外加感動的女士,微笑道:「您對黑天鵝湖莊園的拜訪讓人印象深刻,我想也應該讓您得到同樣的驚喜。」
「奧古斯丁,你怎麼爬上來的?」愛麗絲接過玫瑰花後,小跑向欄杆,探出身體往下俯瞰,根本無法想像這位執政官閣下竟然從山腳開始攀爬,最終征服了這片懸崖。
「翻山越嶺、跋山涉水,去巨大城堡救出孤獨的公主,是每一位騎士一生中都應該去做一回的事情。」奧古斯丁笑道,很不客氣地拿起愛麗絲喝了一小半的紅茶,一口喝光,他累死累活爬了差不多一個下午,才瞞過白象城堡守衛成功登頂,期間好幾次都差點墜下山崖,差點不需要帝國無聊權貴來安排大騎士或者**師來對付年輕執政官,他自己就去跟上帝喝茶。
愛麗絲錯愕之後立即扭捏起來,理由很稚嫩,因為她認為今天自己穿得過於花哨了一點,會給這位有趣騎士留下膚淺花瓶的惡劣形象。
奧古斯丁坐在愛麗絲坐過的位置,喘口氣,見到卷首的《鮮花不死》,神情平靜,拿起來輕輕翻開,詩集中除了最近才流傳開來的《鮮花不死》,還有許多羅桐柴爾德公爵公開發表過的散文詩,並不局限於愛情,還有他對戰爭對宗教的許多獨特見解,奧古斯丁輕聲道:「《鮮花不死》應該放在卷末,更妥當。」
愛麗絲輕輕點頭,不敢說話,生怕觸碰到破壞氛圍的禁忌話題,格林斯潘之花的情商與她的智商一樣都不讓野蠻人失望。
奧古斯丁又看到桌上一本裝訂素雅封面優美的文集,是昔日帝國皇室私人老師哥謝爾夫人的作品,明顯比《鮮花不死》要厚重許多,第一次接觸文人哥謝爾夫人而非國務卿哥謝爾女王的奧古斯丁猶豫了一下,還是翻開那本文集,因為封面上一句話讓他嗤之以鼻,他想確認一下這位帝國最大花瓶是何等幼稚庸俗,就在他準備翻開書籍,愛麗絲一句話澆滅了他閱讀的**,「我聽父親說哥謝爾夫人是我們帝國最年輕的宮廷龍騎士,天啊,她竟然是一名騎士,她可是我最崇拜的詩人。」
「她除了是有希望成為帝國最年輕聖棺騎士的宮廷龍騎士,還是一名隱秘的皇室劍匠,能夠做公主王子們的私人老師,幾句詩歌當然不足以應付各種各樣的突發狀況,更不可能讓皇帝陛下將她送上首席國務卿位置。」奧古斯丁笑道,將哥謝爾文集放回桌上,封面那句「不管我們如何抗拒,每朵鮮花都會死亡,每一名騎士都將老去」依舊扎眼,讓他很不舒服,他說出一些連格林斯潘繼承人都無法接觸的內幕,「這位哥謝爾國務卿是誕生條頓巨頭的溫莎家族一名私生女,年幼遭遇到許多不公正待遇,長大後就對所有貴族懷有一種先天性的仇恨。把這種性格扭曲的女人放在教務院,最合適不過。如果我沒有記錯,當初教廷聯合審判澳狄斯親王,她雖然不是大審判長,但卻是代表百人審判團負責責問和裁決澳狄斯親王的樞機大臣,讓澳狄斯親王頭顱掛上聖烏爾班雕像,也就是從她嘴裡吐出來的成果。」
愛麗絲臉色蒼白,握有玫瑰花的小手悄然顫抖。
既然哥謝爾夫人擔任類似副審判長的身份,那麼也一定在某種程度上負責對羅桐柴爾德公爵的罪罰裁定。而那個極有可能是宣佈羅桐柴爾德毀滅的女人,她的詩集,就刺目地放在《鮮花不死》不遠處,愛麗絲自己都覺得過於諷刺,這個誇張的黑色幽默一點都不滑稽,當奧古斯丁爬上陽台,她升入愛情的天堂,當奧古斯丁看似平靜祥和地說出叛國者審判內幕,愛麗絲絕望地感到愛情女神已經拋棄她這個大傻瓜。
對待這份感情,她並非青澀幼稚到以為可以一帆風順後就是幸福美滿的天長地久,喜歡將複雜問題簡單化的愛麗絲只是故意將雙方的身份標識都摘掉,試圖展開一場最普通不過的戀愛,事實證明橫亙在她與奧古斯丁之間的東西,並不只有白象城堡的懸崖,還有太多可能是荒謬的未知因素。愛麗絲站在夕陽餘暉中,握著一束早已不再嬌艷欲滴的玫瑰花,望向那個安靜的年輕男人,不知所措。
「我第一次小時候,犯了錯,就會被老師喊出去罰站的,那時候我特別倔,錯了也打死不認錯,所以總是一站就是大半天。」奧古斯丁說了一句理解起來不是很順暢的奇怪話語,不再理會什麼宮廷老師或者什麼首席國務卿,望向忐忑不安的漂亮女人,笑容燦爛,像到了自己地盤的傢伙給自己又倒了杯紅茶,端著茶杯走到愛麗絲身邊,靠著欄杆,眺望黑天鵝湖,「那時候,之所以死皮賴臉堅持抗爭,有一個我不敢承認的原因,就是有一個女孩在替我心疼。」
愛麗絲鬆了口氣。
奧古斯丁緩緩喝茶,輕輕說著《鮮花不死》裡的語句:「我是一朵鮮花,拒絕凋零。因為我在等待見到冬天。我是一名老兵,拒絕離開戰場。因為我身後就是我的妻子,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