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雲湧(作者棕黑色)三年紛紛擾擾,三年風起雲湧,幾家歡喜幾家愁。楚亡晉弱,慶燕強,秦力竭。東灣起,齊國屢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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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
秦旭飛眉頭緊鎖,披衣獨坐,一面沉思,一面將手中那一方裹了金粉的松墨,在硯中緩緩研著。濃重的黑色在硯中那一層清澈的水中漸漸湮開來,湮開來。
有侍衛送了信報來,放在桌上,趨退。
侍衛剛剛退出門外,就聽得屋內有重擊聲,碎裂聲,撞擊聲。然後,還有那輕微的,沉重的,急促的,壓抑不下的,憤怒的喘息。
檀木桌承受不住秦旭飛的怒氣,被他一掌拍散。硯台摔碎在地上,墨汁橫流。他盯著地上那一灘猙獰的黑色,面容扭曲,雙手緊攥著椅子扶手,卡嚓一聲,竟是生生將那兩側的扶手也掰斷了。
秦將攻晉?!國庫吃緊,無力相助於楚?楚地事,弟自決之?
皇兄,你當我稀罕楚王之位嗎?秦旭飛心中苦澀難言。行兵打仗,開疆闢土,才是我的心願啊!
晉,何足道哉!若是我能為鋒刃,你能為刀身,我可以替你掃平天下!你一直是知道的,可是,你卻掣肘於我……你明知秦楚民風大異,要收服民心不易。你明知我雖然能帶出強兵,卻沒有治國之能。我多少次請求你,派遣擅長內政的人才來協助我,你不理。空許我一個楚王之位,卻不肯給我實質的支援。故意將我牽制在楚國,逼我在這裡利劍劈柴,寶刀屠豬。從小的情誼,多少年的相知,還是敵不過那一句:天家無兄弟!
秦旭飛倦了。現在,原本那些已經被打散的,不服秦國管轄的城市,漸漸抱成了團,打出復楚的旗幟,隱隱有了反攻的氣勢。從這股勢力的運作風格裡,他敏銳地嗅出了老對手的氣息。那個人,真的死了嗎?他感到了風雨將至的危險,屢次希望能說服秦王,相助於他,互補有無,可是,在這關鍵的時刻,他說,秦……要攻晉……
楚,已成棄子。這數千里疆土,數萬名兵將,都和他一樣,成了棄子。秦王用楚國羈絆他,又用他羈絆楚。
如此,你要我打下這楚國何用?罷了,皇兄,既然你不心疼這片疆土,我又何必替你辛苦看守?
「殿下。」
被侍衛找來的柳恆,看到這滿地的狼狽,站在門口,進退兩難。
「柳恆。」
秦旭飛臉色陰沉,示意他走近。
「聯絡梁國。我這個『楚王』,願意割讓笪隆、蕪邑、畋斡三郡,換他們助秦攻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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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
楚亡晉弱,一直以來,總是夾在楚晉之間,受盡窩囊氣的梁國君臣,忽然發現,他們轉運了。是應當謹守本分,保存實力,還是藉機冒險擴張,徹底擺脫風箱老鼠的尷尬,朝堂之中,攻守兩派,爭論不休。
「你居然敢來見我。」
三年的軍旅生涯,當初那個鋒芒畢露的稚嫩少年,經歷了風雨,已經成長為一個英姿勃發的男人。
劍眉星目未改,白皙的肌膚卻已經粗糙黝黑。臉頰的稜角分明了。握劍的手臂粗壯了。身上有明顯的汗臭和鐵血的腥氣。他胸中憋了那一口氣,血火裡來去三年,行兵打仗,現在小有聲名。坐立之間,威壓漸顯。幼虎如貓,當年幾乎淪為寵物。而如今,他的爪牙已利,還有哪個梁國人,敢於起意設計將他這個沙場馳名的將軍,當作男寵,送給他國?
左滌塵卻依舊是低眉順眼,依舊是臉色蒼白。如果說他有什麼變化,那就是他的身體,比以前更顯得單薄了。他曾經拚命習武,但是他的武藝已經拋荒三年,不曾練習。不過,雖然傅青麟怒火正熾,雖然這滿帳兵士,對他虎視眈眈,只要傅青麟一個眼神,就可以將他碎屍萬段,他卻並無驚恐之色。
「傅小將軍,請你屏退左右。左某有話要說。」
傅青麟冷然示意,讓所有人退下。左滌塵端起茶杯,輕輕吹著漂浮在上面的茶葉。
「左家願意相助傅小將軍,攻打晉國。」
傅青麟譏嘲道:「若是要做說客勸我,天下沒有人比你更不合適的了。左家派你來,誠意何在?」
左滌塵面色不變。
「傅小將軍天縱英才,其中關節,何須我多廢唇舌。左家遣我來,自然不是當說客的。」
「哦?」傅青麟微覺詫異。
左滌塵苦笑。「左家欲求合作,自然是要表示誠意。而還有什麼,能比送來我這個人,更可以代表左家的誠意呢。」
他伸手解開自己的衣襟,露出裡面白色的內袍。反開襟,反束帶,那是妓院裡小倌,貴人家的男寵,才會穿戴的樣式。
「當初,我準備調教你的一切,我自己,從小就是學過的。而且,我學得很不錯。」
終究,是有一點點的顫抖,一點點的不甘。他起身跪到傅青麟的面前,寬大的袍袖裡,雙手,還是握成了拳。
他三年的辛勤,三年的功績,換來的,只不過,是一個可以自己將自己獻來給傅青麟洩憤的機會。
不必被繩捆索綁,不必用迷藥囚籠。太子,左家,算是給他留下了三分顏面吧。
滿腹錦繡,滿胸抱負,終究是都敵不過,他生而為一個左家人。
牙齒間早已私藏毒藥。這次任務完成,他也不會再恬顏苟活。願只願,若有來世,再不姓左!
心中一痛,他伏下身,去親吻傅青麟的靴子。傅青麟驚窘之下,一腳將他踹開。
左滌塵跌坐在地,撐起來,跪好,抹去嘴邊血跡,依舊低眉順目。
「傅小將軍,來此之前,我那些微的武功,也已經被廢了。您若是不輕著點,我可是活不了幾天的。另外,名義上,我畢竟是太子的人。您處置我,要我侍奉您,或者是侍奉別人,都可以,但請您在這樣做的時候,避開旁人,留給太子幾分顏面,將來您也好和太子見面。」
傅青麟神色數變。眼前此人,曾經是他最蔑視的人,也是辱他至極的人。
現在,他可以隨意報復。沒有人會為此人出頭,沒有人會為此人叫屈。沒有人會認為他立刻抽劍在此人身上劃上幾百個口子洩憤,會有什麼不該。
那該是多麼爽快的事情啊!如果是三年前的他,會雙目赤紅地衝上去將此人打個半死吧。
最終,幾近粗暴地,他將左滌塵從地上拉了起來。
「我恨你。
「但我沒那麼幼稚。」
「罪魁禍首,並不是你。」
「如果沒有你,也就沒有今天的我。」
「你曾經試圖辱我,今天左家又試圖讓我辱你,我們之間的債,便平了。」
「可你還是欠了一個人的。你廢了一個人的武功,讓他在晉國受盡屈辱,讓他沒有自保之力,只能任由天下人都瞧著他承歡於秦王跨下。」
「那個人,代替的是我。所以,他的苦,他的恨,我要替他報復。」
「至於你……既然左家將你給了我,那麼,你心有不甘也好,看我不順眼也罷。我要你替我效力,攻晉弱秦!」
聽到最後一句,左滌塵詫異地抬起頭來。
傅青麟厭惡地甩開他的手,自顧自坐了回去。三年前的種種,教會了他,一個人生來的身份,是很不可靠的東西。所以,他也學會了從另一種角度來看待人。他痛恨左滌塵,所以他研究左滌塵。研究他的動機,研究他的弱點。於是,傅青麟知道,皇宮的藏書,左滌塵無不通讀。十八般兵刃,左滌塵曾經樣樣精通。
他知道,左滌塵心思細密,胸有謀略。既然他有野心,不得志,他便不可能拒絕這樣一個機會。
「你不必藏私,也不必防備我。我很樂意讓你出盡風頭。顯出你的手段來,不要讓我覺得,曾經在你手裡受辱,是一件很羞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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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
月黑風高夜。
莊太后懷抱三歲的姬余庚,坐在龍床之上。
撫摸他花瓣般粉嫩的面頰,看著他眉間那一點漂亮的胭脂痣,莊太后歎息。
小貓膩兒……才三歲的孩子,居然就懂得了藏拙,懂得了裝傻。
她已經心力交瘁。和京昭一樣,她低估了某些男人的愚蠢和野心。現在,她除了緊緊看守著懷中的孩兒,不讓別人毒殺了去,自己嚴守中立,不偏向任何一個姓莊的人,什麼也不能做。如今晉國莊家獨大。他們覺得秦楚糾纏,齊國征討東灣,四面邊境一片昇平,竟是個個都大方將後背晾給外敵,只顧口水橫流地盯著那個奶娃娃屁股下的王位,自家嘶咬起來!他們不願意再隱忍為臣,向她這個莊家的女人跪拜。他們容不下寶座上那個看上去癡癡呆呆的奶娃娃,要自己坐上去!
枯坐宮中,束手待斃。等著那個撕咬出的勝利者來幽禁她,殺掉他。等著秦楚齊燕趁隙攻晉。京昭!哀家好悔!早知如此,當年哀家便不該袖手旁觀,任他們推你走上死路!本以為,沒有了你,莊家從此便會安穩如山,又怎料,這莊家,竟然是這樣一捧豆腐渣子,離了你這個模具的壓制,立刻成了一灘泥!
窗外有異風微響。四個黑衣人魚貫而入。
莊太后抬頭。
「你們是什麼人?」
「我等乃晉國義士,今日要冒死搭救幼主,離了你莊氏一族的脅迫!」
莊太后搖晃著懷裡的孩子。
「貓膩兒,貓膩兒,醒醒。」
小人睜開睏倦的眼。「母后?」
莊皇后取下床榻邊的厚披風將他裹起。
「貓膩兒,這些叔叔會帶你走。聽話,記得嗎。」
小人哼唧著。「母后,我困……」
這麼點的孩子,能懂得什麼呢。
看著一個黑衣人將已經又睡了過去的小皇帝抱起,她冷冷地說:
「我大晉的皇帝,天生異相,不是那麼好找替身的。你們好好照顧他。哀家會替你們遮掩一二,但是若是明天下午,你們還未能出這邯鄲城,那大家就同歸於盡吧。」
黑衣人懷疑地看著她,躑躅不去。
莊太后巍然道:「三年母子情,總比那些天天逼迫我退位的狗東西們,來得親密些。」
黑衣人倏然退走。
莊皇后望著屋內紅燭,低聲長歎。
京昭,你真的是死了麼?
如果你沒有死,你會忍心繼續躲藏著,看著這個孩子……
京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