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絕世之痛那一日在阿漢的屍體前狄飛冷冷地說完一句不能怪你,便轉身離去,他甚至沒有回頭多看阿漢的屍體一眼.
整個擎天莊的人都知道,莊主把自己關在了書房裡,整整三天,期間除了吩咐過一次讓人把阿漢的屍體火化,當風揚其灰,再不留一絲痕跡在人間,就沒有再見任何人,人們甚至無法聽到書房裡有絲毫聲息.
三天後,狄飛令人請來了白驚鴻.
白驚鴻一踏進書房,就覺一道勁風迎面襲來,心中略略一驚,還不及反應,週身幾處大穴同時一熱,體內那久違了的真力自然流轉,那幾乎以為永遠不能再得回的力量,再次充滿四肢百骸.
白驚鴻愕然望來,狄飛卻已平靜地袖手而立:「我想了很久,一直以來,我明明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麼,卻從來不肯給你,鬧到今天這種地步,是我的錯。」
白驚鴻怔愕得望著狄飛,他原以為自己多番苦心,早已被狄飛看破,之所以隱忍不發,不過是貓兒戲鼠,以為取樂罷了。在發現狄飛對阿漢略有不同尋常之後,乾脆施出毒手,以此打擊報復,一心只想激怒狄飛,就算被殺,至少也要讓他不痛快。卻沒料到,這幾天,沒等來狄飛的驚風暴雨,卻似反得來意外之喜。
狄飛卻根本看也沒有看他,信手一指堆滿了書冊的桌案:「你要的,不過是擎天莊。這裡是所有的花名冊和帳冊,你拿去吧。」
白驚鴻怔怔地望著書案,原本應該喜不自禁,可此刻卻莫名只覺手腳冰涼。他甚至連驚疑之心都來不及起,狄飛已經走向大門。他就這樣,與他擦肩而過,卻連看也沒有多看他一眼,就直接拉開了房門。
直至此時,白驚鴻才叫了出來:「你什麼意思?」
「你要的,我給你,也免得你再費心思。」狄飛沒有回頭,只淡淡回答。
白驚鴻不敢相信,也不願承認自己開始顫抖:「你,你要去哪?」
狄飛平靜地說「已經與你無關了。」
白驚鴻猛然轉頭,眼睛忽然間紅了:「你就這樣把這個擎天莊扔給我,我憑什麼讓所有人臣服於我?」
「坦白說……」狄飛終於回頭,眼神漠然地看著白驚鴻「這也與我無關了。」
「你……」白驚鴻終於失態得猛撲向狄飛,然而,他的手指僅僅碰到狄飛的衣角,還來不及用力抓緊。那曾充滿他整個生命,無論羨是妒,是痛是恨的人,就已飄然遠去。偌大身影,轉瞬而逝,快得讓人來不及追尋,來不及挽留,來不及呼喚。
離開擎天莊之後,狄飛就一個人,擔風袖月,踏遍天涯。以他血修羅的名頭,自然不可能完全清淨。有人只道他被人推下權位,有心要打落水狗,有人為求名動天下,一心想要挑戰他,有人想要乘他落單時報仇,狄飛的麻煩,從來都是數之不盡的。
他卻根本不放在心上,有人上門找事,信手打發了便是,連想也不多想。管他是否陷阱重重,險阻道道,反正他無牽無掛,可戰則戰,不可戰便避走,任人家站在大街上,跳腳罵狄飛是個膽小鬼,鬧得路人皆知,他卻躲在一旁,喝著酒連眉毛也不動彈一下,欣賞旁人謾罵的技巧。
不需要顧忌威名,不需要考慮身份,肆意而為,任意逍遙,竟有一番他以前從來不知道的自在。
只是,很偶然,很偶然的時候,或許夜極深,或許月極明,他會忽然憶起,似乎在很久以前,有人笑話他當一方霸主時做的全是自己不喜歡的事,那時他都答了些什麼呢?記不得了,也不想去記。只是,這個時候,總可以放下威嚴,放下身份,放下所有其實很可笑很幼稚,很無聊的事,去做真正可以讓自己高興的事吧.
然而,就連這樣的念頭,他也會很快忘記,自去天涯浪跡,卻不知道,什麼可以真的讓自己高興.他長笑,他高歌,他飲酒,他酣唱,然而,他不知道,他到底算不算高興.
他走過很多地方,看到過很多事,也聽說過江湖一如既往紛紛擾擾,天下一如既往,諸國紛爭。然而,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他聽說,擎天莊在經過若干紛爭後,終於安定下來,而最終做主的那個人,不出意外,果然是白驚鴻,不過,這也不能在他心中激起一絲漣漪。
人們說起血修羅,總是搖頭歎息,這個人以前是個鐵血的霸主,固然可怕卻不及現在這麼讓人頭疼。現在的血修羅,沒有了那麼多瑣務紛爭,武功似乎越發高得不可思議,現在的血修羅,沒有了擎天莊偌大基業,行事,越發讓人不可測度。
以前的狄飛,因有所求,尚可琢磨,現在的狄飛,無人知其所求為何,無人知其行止若何,他可以上一刻和你兩不相干,下一刻就出手要你的性命,他可以,今天與你說笑談話,明天就翻臉不認人。
他的行動,完全沒有規律可言。
他曾在花魁樓前,醉酒當歌,同人爭風吃醋,把個五陵名俠,江南才俊,紛紛打做落水狗。他曾在一夜之間,把滿城豪門巨富家中珍寶搜掠個乾淨,然後一日飛馳三百里,傾盡萬金,也不過只為買三壇桃花名釀。他會因賣花少女的一個笑容,而直接把調戲女子的街頭混混一拳打死,順便跑去把混混所屬的什麼惡虎幫給滅了,再順便把惡虎幫所吏屬的西江盟給砸了,再再順便就這麼單身一人,三日三夜,馳騁千里,一路去,把西江盟所屬的南方十八聯盟,全給挑得一乾二淨。
一時天下為之大嘩,武林為之驚震,無數人都傳言又有什麼新魔頭要給天下帶來浩劫……
然而此時,他已在慶國第一美人雪姬的船中,品酒賞月。為得美人一歡顏,他擲杯而起,一路累死十三匹馬,潛入離國皇宮,夜盜名琴月宵。卻只聽美人一首琴曲,便從此長笑而去再不復歸。
那一日,他在樓頭閒飲酒,也不記得是哪個大世家的公子哥剛剛出道江湖,一心要名揚天下,居然找到他的行蹤,拿了把劍就敢來挑戰。那時風景正美,陽光正佳,他的心情也正好,只管著喝酒看景色,把那少年人的謾罵當做下酒菜。閒坐樓頭探身看長街熙熙攘攘熱鬧非凡,樓下有個衣襯襤的少年正在吹簫行乞,看那衣著勢派,怎麼看都是個倒霉的讀書人。簫聲竟是出奇地悅耳好聽,他信手掏出大錠金子從樓頭扔下去,漫聲道:「好男兒何必行乞於市間,何不以此為盤纏,往赴京都,博個書生萬戶候。」
那少年愕然抬眸,破爛衣衫,竟不掩眉眼間的清秀俊雅。
那個被他視而不見的公子哥大聲道:「就這長相,行什麼乞,出去當兔兒爺,可比考狀元容易多了。」
樓下那低如塵埃的少年眼中屈辱之色一閃而過,樓上那華服貴飾的公子哥,已變成一塊石頭,重重落了下去,跌個灰頭土臉還不及站起,一隻大腳無情地踩在臉上,冷漠得讓人全身血液剎時冰凍的聲音傳入耳中:「道歉。」
這位從小不曾遇過挫折的貴公子,絕對想不到,今天的挑戰絕不僅僅是一場屈辱的道歉就能結束的。血修羅狄飛一手拎著南宮世家的大公子,一手迎敵,從南宮世家的正門一路殺進,殺得血流成河,南宮家七大高手,或殺或廢。南宮家滿門皆被趕出南宮莊園,南宮家所有的珍寶靈藥名劍武功密笈和房契地契被堆在一起,連著整個南宮莊園,被一把火燒成灰燼的恐怖戰役,在江湖上流傳了很多很多年,只是幾乎沒有人知道,這一切,最初是為了什麼。
正道大派昊天幫大弟子,因為與守寡的師弟之妻相戀而不容於師門,遭遇追殺被狄飛無意中撞個正著。狄飛懶洋洋信手救人之餘,打算照以往的行事規律,要麼不動手,一動手就直搗敵巢。被救的男女跪地苦苦相求,深感狄大俠相救之德,然師門恩重,斷斷不敢連累,否則他們絕不能心安。
狄飛似笑非笑答:「一,我不是大俠,二,你們心安不心安,與我何干。」抬手敲昏了兩個不知是幸還是不幸的人。
等他們二人醒來時,才知道,昊天幫十八大弟子,被人打得滿頭包,吊在城門口示眾,最可憐昊天幫的幫主,一代宗師,正氣凜然的一方大豪,被人脫光衣服扔到全城最有名的風流老寡婦床上過了一夜,從此那位寡婦天天守在昊天幫門口,要他負責。那位據說鐵肩擔道義的一代大俠,從此再不敢在江湖上行走。昊天門灰頭土臉,閉門謝客許多年,自然就再也顧不上追殺兩個叛幫逃走的傢伙了。
長河十三盟霸佔河道,一些熱血的民間漢子,純為不甘屈辱,結義聯社,想要爭一個公平,被血腥震壓,殘忍殺戮。長河十三盟在江上驅舟追殺僅存的逃亡之人,一路驅盡大小船隻遊人漁夫,偏趕巧狄飛閒來無事,正在船頭釣魚,居然有人不識相地指著他的鼻子喝令他滾開,依照他一向的行事準則,長河十三盟,自然就很快在武林中除名了。
短短幾年之間,狄飛的名字,幾乎可以止小兒夜啼,以前的擎天莊主,要顧忌到各方勢力,要注意整個莊子的立場,要孝慮屬下所有人的發展,行事多不敢做絕,現在的狄飛,無牽無掛無負擔,膽大包天,行事偏激。這世上,彷彿沒有什麼可以讓他害怕。就算天下英雄齊聚,可戰則放手一戰,不可戰,便脫身而去,武林群雄,數次圍剿都被他破重圍而去。
得罪不起他,自然只能討好他了。錦城大豪,聽說血修羅出現在自家勢力範圍,敲鑼打鼓上門迎接,又是美酒,又是珍玩地送上來,半夜還免費奉送美人暖床。第一夜,千嬌百媚大美人被姓狄的怪物,大冷天地扔出來,凍個半死,第二夜,就有個漂亮的少男躲在了狄飛的被子裡。
那個晚上,狄飛在燭光下,冷冷望了眼前稚嫩的孩子很久很久,然後……
據說,半夜裡,錦城忽然翻了天,那個跺跺腳錦城晃三晃的大人物家中,火光沖天。沒有人知道當晚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自那之後,足有兩個多月,那位才敢出來見人,而且臉上看起來還帶著青腫。
總之,狄飛是個即惹不起,也討不好的人,江湖上人,只好對他避之則吉。
就連擎天莊的人尋找狄飛,見了面叫聲莊主,湊過來想要說個什麼,通常還沒來得及靠近,不是頭暈眼花,被扔出三丈遠,就是被劈面幾掌,打得眼冒金星。基本上,啥話也沒空說了。
如此若干次之後,再也沒有擎天莊的人,敢尋找狄飛了。至於這些人是為什麼來的,是不是有人在後面指使,狄飛根本就懶得想。
狄飛根本不知道他那純屬性之所至的隨性胡為,給後世武林乃於天下,帶來了怎樣的影響,也不知道,他最終會留給後世怎樣的傳奇,
他只是隨心所欲地生活,興起游千里,翻臉便殺人。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理想,沒有事業,所有的空閒時間,不是飲酒觀景,便是練武練武練武。他的武功高得如神如魔,萬里江山,幾乎讓他踏遍,如此悠閒的日子過了足有數年,直到那一日,陽光異常燦爛,曲江異常溫柔,江邊桃花異常奪目。狄飛的小舟正自乘風過,忽然間看到了江邊花如錦,忽然間,他臉上的笑容凝固住了。
他站在船頭,慢慢地,慢慢地伸手按在左胸的某處,明明已是前生事,明明早已忘懷得一乾二淨,為什麼,這一刻忽然間如潮水般襲來。那一日陽光燦爛,那一日桃花明艷。那春水之畔桃花之下,有個少年笑著向他提過一個極可笑的要求,而他,微笑著允諾。
那滿天燦爛的陽光猶如當日,那滿眼絢目的桃花猶如當日,然而……然而……再不會有人……用那樣清澈的聲音說一些最最可笑的話,再不會有人,用那樣清澈的眼,安靜地凝視他。
他慢慢地蹲下身,慢慢地彎下腰,慢慢地用雙手努力地擁抱他自己,明明是春天,為什麼,這麼,這麼,這麼冷。
那一日,春正好,花正艷,水正美。岸上行人如織,水中小舟來去,人們望著江水中那一葉飄零的小舟,舟中有一個本可擎天掣地的魁梧男子,此刻卻如同一個孩子般,在這樣的春日裡,蜷縮成一團,仿若置身萬年玄冰之中,止不住得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