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往事歷歷很多人都知道,血修羅狄飛有個受了傷,絕對不許人靠近,不許人治傷的毛病,卻從來沒有人知道,他這個怪脾氣是怎麼來的。
他還記得他幼年的時光,還記得那日日在鞭子下練功的苦難日子,弟子們優勝劣汰,弱者就算被強者打死,也不算什麼大事。幼時一起練武的師兄弟們,一個個死去,隨著時光流逝,已經不大記得清容顏了。唯一永生不忘的,是那個他一直愛惜照顧保護的小師弟,在他於一年一度同門比武中,好不容易擊敗若干敵手後,卻跳上台來,挑戰已經受了無數內外傷的他。
是怎麼遇上小師弟的,是為什麼覺得他比別人好,為什麼不忍心看他受欺負,為什麼要盡力幫他護他,都已經忘了。
忘不了的是擂台上,招招式式的無情攻擊,忘不了的是每一擊都對準他的傷處,迫他忍受無以倫比的**折磨,忘不了的是那瘋狂的叫聲,你是最強的,打敗你,我就是最強的,再也沒有人可以欺負我,再也不用提心吊膽了。
忘記了他是怎麼帶著身傷心傷在所有同門師長的冷眼中,與自己所保護的人周旋的,忘不了的是,他徒手穿過小師弟的身軀,死死扣住他的心,然後,毫不留情地捏緊。手裡的熱,鮮血的紅,小師弟絕望而怨毒的眼,他都已不記得了,記得的,只是冷然一擊時,冰雪般的心境。
這麼多年的江湖爭殺,無數的苦難,無數的艱險,他都已淡忘了,唯一記得的只是,永遠,永遠不要示弱於人,永遠永遠,不要讓人看到你軟弱的樣子,永遠永遠,不要讓人覺得,某一刻的你,弱得只要輕輕一擊,就可以被摧毀。
因為,人心太過軟弱,軟弱得不能抵抗任何誘惑。因為,人性本來是惡,只要一個小小的契機,人就會在轉瞬間,變作魔鬼。
所以,他學會了,傷得越重,表現得越若無其事,身體越虛弱,笑得越是傲岸自得。受傷的時候,他總是斥令不許任何人靠近。有時候,他傷得很輕,卻假做很重,引得旁人自以為得計,乘虛而入,被他隨手斬殺。
他刻意做幾件佯傷誘敵或引誘自己人露出真面目的事,然後用最殘忍的手段來殺戮折磨,並故意把這行徑宣揚得天下皆知。
果然,從那以後再沒有人敢在他受傷時,不經他呼喚,來到他的身邊,不管是傷是真重還是假重,沒有人願意拿自己的性命冒險。
然而,他的閱歷終究不足,他的心,終究還有溫暖柔弱的角落。他還記得那個燈火下盈盈微笑的女子,崇拜他,愛慕他,稱他為主上,視他若夫郎。為他薦枕席,為他戰江湖,為他做羹湯,為他縫新衣,然後,為了他大戰後一身的傷痛,淚落如雨。
是受傷讓人軟弱嗎?是痛苦讓人無法拒絕別人的接近嗎?他還記得那女子是怎樣無限關心,把最烈的毒藥,當做傷藥,灑在他的傷口。
在他被萬蟻噬身,鋼刀剜肉的痛苦折磨時,在他真氣消退,胸悶欲嘔,根本無力做戰時,四面伏兵盡出。
他已看不到那女子美麗的容顏上得意的笑容,他已聽不到那女子銀鈴般笑容裡的殘忍惡毒,他看不清,也聽不見。他不能思考,他無力逃脫。
於其說是憑著毅力苦撐,不如說,他是憑著狼一般的本能在拚命。狼的狠,狼的拼,狼的悍,狼不懼死,所以,他竟然沒有死,即使如今回想,他依然驚奇,在那種困境中,他竟得不死。
雖然那一戰令得他遍體麟傷,雖然那一戰使得他足足休養了半年才慢慢復元,但他終究沒有死。
只是,從那之後,他那受傷後再不容人接近的怪僻,從此真正牢不可破,只是,從那以後,再重的傷,他也不肯用藥。
他知道,聲名赫赫又如何,天下驚懼又如何,在骨子裡,他不過是一頭孤獨的狼。受了傷,只會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悄悄地療傷。
再重的內傷,只要夠堅持,總能壓得下來,再重的外傷,由著他去吧,血自己會止,傷口自己會結痂,狼的命,從來都是賤的。生生死死,由天命去吧。
這人世間,沒有任何他相信的人,他也不期望別人相信他。
他得到世人最艷羨的權勢地位,但是,他從不知道自己要那權勢到底有什麼用,只是,生命如此漫長,即然爭權奪利可以打發時間,那麼,就去爭奪吧。
他有無數下屬,但是,他從不相信他們,他只覺得,那不過是交易,他給他們權勢富貴,他們回報以暫時的忠誠,如果有一天,他不能給予這權勢富貴,或別人給的更多,那麼忠誠的轉移也是理所當然。
他不怕背叛也不恨背叛,因為,早已不再期待忠誠,如果一個人,會因別人的背叛而死,那也只是因為他的愚蠢,怪不得旁人。
他有過無數姬妾男寵,無數床上歡愉,但他從不讓任何人為他生下血脈,他沒有親人,也不需要親人。因為,他自己也不被人任何人需要。
他只是一頭孤獨的狼,受了傷,只要一個人,找一個冷清的地方,悄悄得躲起來,等待著,他在人前,只能是風光的,威嚴的,強大的。他的軟弱,他的無力,他的孤單,他的寂寞,他不允許任何人窺看。只除了……
這一次真的傷得很重很重吧,重到他回來時,竟在怡園門前止了步,有那麼一刻,他真得很想進去,很想最後看一看那個人,最後聽他說一句話。
這一次,真的傷得太重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活下來。然而,他也並不是十分在意。只是那一瞬在怡園之前躊躇卻終究讓他感覺到了痛楚。
只是,依然沒有進去。
男兒於世,豈能以傷口示人,行祈憐示弱之事。
在他風光萬丈時,他願把所有的的珍寶都獻出來博那人一笑,在他淒慘無奈時,他所能選擇的,也只能是一個人,獨自看著傷口慢慢流淌熱血。
最終,他依然不需要任何人,正如任何人都不需要他。
沒有了他,擎天莊的人,依然會在這個名利場中,繼續追逐爭鬥,沒有了他,那些口口聲聲,愛他愛得要死的男人和女人們,依然可以帶著他們多年的積蓄,好好得活下去,也許會找到另一有權勢的人,對那人說,愛你愛得要死吧。
沒有了他,那人,或者更快活一些。
他在黑暗中獨自思考,身體的痛楚已經不再重要了。努力了許多次,依然無法順利讓真氣在體內運轉周天,只是氣息越來越急促,只是,覺得,天地之間,很冷,很冷。
他慢慢地蜷起身子,如同那些沒有出世的嬰兒,無助而柔弱,只是四周是空曠寂寞的暗夜,而不是母體無盡的溫暖。
他在黑暗中冷酷而譏誚地笑了。他傷得重,所有人也知道他傷得重,可是,有以前無數先例可循,不管是好意還是惡意,別人依然不敢進來,不敢靠近他。
也許他就這樣,在這黑暗而冰冷的世界裡,一個人,一點點得死掉,讓屍體一點點得僵硬,過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後,才會有人壯著膽子進來,看見他,也許已經腐爛生蛆的屍體。
他在心中輕輕歎息,到底,還是失敗的人生啊,最驕傲的狼,在死去時,也懂得找一個沒有人能看到的地方,獨自歸去,再不讓人尋到它的屍體。可惜,他卻連如此簡單的事,也無法做到了。
門開的聲音讓他凜然一驚,猛然睜大眼,卻覺眼前暈眩陣陣,他根本已經無力看清黑暗中正漸漸接近的人影。
是什麼人,竟如此大膽?只是,即然進來了,那麼,不是他死,就是那人死,結果已定,是什麼人,已經不重要了。
他閉上眼,冷靜地調均呼吸,冷靜得運起最後的內息,抬手一掌劈出。他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別人的。來的若是關心他傷勢的下屬,明知他的禁忌還要進來,死了活該,來的若是想乘他受傷取他性命的刺客,這一掌肯定傷不著人,死的應該就是他。
不過,誰死誰活,重要嗎?
他微微冷笑,然後,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主人,你不會死吧。」
心間微微一驚,腦子還沒有思考,手卻自然而然地一偏,當胸的一記重擊,擦著阿漢的肩頭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