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諾到徐州的時候是夜裡兩點。
坐車到醫院去夜深了街面上只有幾盞路燈還亮著。
路燈映在暗黑的窗玻璃上像稀疏的螢火。
把手機開了機直接打了小七的電話。
小七還守在醫院裡。
電話響起來他趕忙接起快步走到醫院外面去接電話。小七我回來了我媽在哪裡?
車子到了一諾站在醫院外面黑的夜穿著黑色的衣服整個人都溶進夜色裡只看得見一張蒼白悲苦的臉。
小七說了病房號一諾點點頭說道好我馬上過來。
關了電話大步走進去。
醫院裡也是極其乾淨一條幽深的走廊昏暗暗地直通到盡頭白色的磁磚貼在牆上有半人來高上面有著淡淡的藍色的花紋地面是暗黃色的磨石地板值班室裡點著燈可以看得到坐在裡面值班的護士或者醫生。一律都穿著白大褂。
這個地方潔淨冰冷讓人感覺到壓抑。
他大步的走過去尋找著病房一切是那麼靜極至的寂靜裡聽到自已怦怦的心跳聲。
那是健康的生命那個給了他生命的人如今卻極有可能馬上要離開這個世界。
終於到了。
找到病房在外面振作精神把臉摸了摸害怕臉上的愁苦讓老人看到他用力一把。希望能把那些成形的悲苦全部抹去用所有的力氣換上一張笑臉然後才推門走了進去。
腳步很輕。怕吵醒老人。
小七?
小七站了起來一諾看了看老人。
我媽怎麼樣?
聲音輕輕的。極輕地聲音裡卻是痛到極致。
小七輕聲道大哥我們出去說。
一諾點點頭。
兩個人走出去。
走到走廊的外面在一張長椅上坐了下來。走廊上的燈也很暗。兩個人低著頭並排坐在那裡。
十月份夜已經有點微微地涼裡。有時有冷風過來吹在兩個人身上冷水上身的感覺。對過地陽台裡隔著玻璃窗貼著外面的一彎月亮著靜靜的皎潔的光不安的看著他們。
小七有多嚴重。
一諾坐在那裡。抽起了煙四十多個小時從南到北。他一直未曾合眼也滴水未進。如今只能靠香煙提神。
小七拿出那張化驗單。
一諾靜靜地接過。就著走廊白慘慘的光看到上面惡性腫瘤幾個字
在車上。在路上列車從南到北他總是安慰著自已也許事情沒那麼嚴重也許是醫生診斷失誤也許是小七開他的玩笑只是有別的事要他回來。儘管知道小七不可能拿這種事開玩笑他也依然這樣勸說著自已。
他試著靠這樣堅持到家。
可是如今親眼看到那張化驗單惡性腫瘤那幾個字在他的眼裡變成無限大。
惡性腫瘤惡性腫瘤。
跳動著猙獰著。彷彿可以變成怪獸從紙面上跳出來把他生生吃掉。
他的手都禁不住顫抖起來。
那幾個字隨著他的手晃動起來在他的眼前重新變得不清晰。
他不敢多看把化驗單放下來盡量讓自已顯得像個沒事人一般慢慢的抽口煙低聲問
醫生怎麼說地?
醫生說——
小七望了一諾一眼看著他沉靜如坻的神情稍微安下了心輕聲說道醫生說不動手術任何時候都有可能死動手術的話如果一切順利用藥物養著還能活個幾年。
一諾沒有說話。
小七地聲音一直在他的心裡迴響被重複播放無數遍。
不動手術任何時候都有可能死動手術還有可能活個幾年。小七道醫生說動手術一定要直系親屬簽字。一定要你回來。手術會很危險。我沒了辦法想這事情不能不告訴你。所以打了你電話。
一諾點點頭拍了拍小七肩膀。
站起來巨大地影子投在一側地牆壁上黑壓壓的一片他望他一眼對他說道小七謝謝你。你回去吧這裡有我我今晚陪著我媽。
他人高站在那裡走廊上地燈從他後面打過來映著他一下子他好像又老了十年。
小七看到一諾疲倦的眼睛說道大哥你先回去休息吧你趕了一天一夜的火車肯定累得厲害。
一諾笑著搖了搖頭說道你以為我睡得著嗎。我睡不著的。不如陪著她。這些年我不孝一直不在她身邊。如果在她身邊早現也許不會這麼嚴重。
他低下頭來眼中有淚光閃動。
一想起就沒有理由不責怪自已。
他實在是該殺太不孝了。
子欲養而親不在人生最害怕的事情。
小七看到他難過的神情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只是說大哥你不要這麼想。這些不是我們能控制的。你要怪就怪我怪我太粗心應該早點帶大媽到醫院看看。
他穿著紅的衣服立在那裡。這是他想要的自已。大媽是他真實生活的一部分可是如今這一部分卻生了絕症也許會永別。
他不是她的親生兒子可是他也一樣的難過。
一諾搖搖頭說道。小七你回吧。我今晚陪著我媽。
小七看再也勸不動他只得點點頭。說道那好。我明天早上來換你班。
一諾點點頭。
小七便拍拍他的肩膀走出去。
一諾自已轉身進了病房。
病床那裡有椅子是小七剛才坐的地方。一諾便坐在上面在夜色裡看著床頭熟睡地老人。
想抽煙。卻知道煙味對老人不好拿出煙又重新放進去只是獨自靜靜坐在那裡。
是白色的被面和床單老人安詳的熟睡在那裡花白地頭拂在長滿了皺紋的臉上一諾在暗裡望著她藉著外面地月光看著她。
媽。我回來了。
這樣的陪伴他小時候也有過。
他很小的時候媽媽生了病。躺在床上起不來爸爸教書去了。
他便把一排椅子排在一起。椅背靠在外面。自已睡在椅子上陪著媽媽。
媽媽。我陪著你。
小小的稚嫩的童音那個時候就擔心她吧側過身子望著她時卻看到她正笑望著他她地眼睛內儘是幸福的笑。
恩諾諾乖真是媽媽的好兒子。
六歲的時候他得了小兒黃膽肝炎。印像裡病得渾身沒有力氣高燒高燒得眼睛都睜不開。
渾身熱燙眼皮抬不動鼻孔被堵住喉嚨疼得根本不敢動。
整個人彷彿被關閉在一個皮囊裡。
卻聽得到媽媽的聲音在床頭輕聲喚著他的名字。他明顯意識到了卻帶著一種小孩要被重視的心理故意不應她裝著從電視裡看到的情形故意的不應在那裡裝死。結果她以為他昏迷過去出了大事急得一把抱起他就要往醫院裡送。
是他笑著突然叫一聲媽!
她才含著淚停止了腳步把他抱得緊緊地。帶著如月回去的時候她曾經坐在他面前對他道對這個女孩子要好一些你身邊的人不管是親人還是家人都要吃很多苦媽媽為了你是擔了很多心你總是不聽話自作主張地做事我常常感到無能為力力不從心。剛才和如月聊天她也說你做什麼都不跟她商量她也總是有這種無力感。孩子你要改改。別的女子畢竟不是媽媽。媽媽沒有怨言可是別人不一樣。愛是相互地。
那個時候才明白這世上他傷害最深地人就是她。
他從九歲開始就開始變得倔強不訓。
她要他好好學習以後考大學。
他偏偏天天逃課成績由班上的第一變成倒數幾名因為他知道做也經常只填個名字交上去。
她要他聽老師話不要搗蛋。
他偏偏成天在學校裡打架不但跟學生打架甚至連老師也敢打罵。
三年級就有本事對著教他課地老師砸課本。
她要他中學畢業後考上高中。
他偏偏不考上。
她要他繼續去讀書把所有的積蓄花了大半送他到徐州市裡的一個電大去讀書希望他能學到一技之長以後好謀生。
他卻在這裡變本加厲離了她的管轄他更是無法無天。
剛進去就開始混黑社會畢業的那年就已經是黑老大。
在學校裡有自已的車校長見到他都要讓他三分。
畢業考試所有的試卷都是各門老師在他的強迫下為他親手做的幾乎門門高分優秀畢業。
她要他退出黑道重新做人。
他卻只是沉默一直沒有答應直到她以死相逼說出你再厲害你能鬥得過**嗎媽不是覺得沒面子是怕你怕人砍死。
他才恍然醒悟聽了她的話退出。
到長沙五年她一直念著他盼他回去他卻因為對雷地龍有言在先不能輕易的回去。
她要他早點找個女孩成家立業。
他卻一直托著直到碰到如月才算完了她的一樁心願。
她第一次看到如月時他看到她開心的神情在那一刻淚水竟然濕了眼眶。
她說別的女子畢竟不是媽媽媽媽沒有怨言——
這些話當時只覺好笑還笑著對她說媽你別聽如月亂說如月只是個小孩我跟她商量什麼。
可是現在想來卻只有眼淚。他太不聽話了不按著她給他鋪的路走總是反著她來總是讓她提心吊膽從來不讓她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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