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暗。
管桐伏案執筆抄寫一闋《雨霖鈴》。當抄到「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時,竟也無語凝噎。他輕輕放下筆,歎了口氣,轉頭看向搖曳的燭光,竟映出小姐泛紅的臉。他知道這是幻象,自從來到這個深宅大院後就一直有這樣的幻象,而今已經兩年了。
幻象就是幻象,永遠成不了現實。
管桐吹熄了蠟燭,小姐的臉幻化成一縷青煙,如白日裡亭下的輕紗。
不知過了多久,管桐聽到幾下敲門聲。他驚了下,不過翻了個身,繼續睡。
敲門聲劇烈起來,管桐用被子蒙住頭,心裡想著等到天亮一定要把垂到門前的柳枝割掉,省得一颳風就一個勁的往門上掃。
敲門聲根本就沒有停息的意思,好像非要把管桐惹火才罷休。
管桐真的火了,他在屋裡轉了幾圈,終於找到把斧子,想到自己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秀才拿著這麼個物件難免有些可笑,不過他還是把它握在手中向門口走去。
撥開門閂,猛的拽開門,一個冰涼的身體直扎入他懷裡。
他嚇了一跳,忙看向懷裡的人。
是小姐。
斧子一下掉在了地上。
懷裡的人在瑟瑟發抖,他忙看看周圍,只見一片漆黑。
他忙摟住小姐退回到屋裡,閂上門。
小姐像是毫無知覺了只是跟著他走。
「凝霜,你怎麼了?」
管桐自然的叫著小姐的名字,無限的溫柔,眼睛卻緊張的盯著門和窗,生怕有什麼東西會破門而入。
凝霜抬起了臉。那臉已失去了白日的潮紅,卻似掛了層秋霜。
「凝霜,你到底怎麼了?你別嚇我啊。」管桐焦急的看著她的臉。
凝霜黑亮的眼睛頓時蒙上了一層寒氣,這寒氣又漸漸融化,最後成了一汪水,順著眼角的閘口噴湧而下。
「別,你別哭啊,到底是怎麼了?」
平日裡管桐所見的都是凝霜眼裡的霧氣,那霧氣總是弄得他心痛不已,可是又無能為力。而今夜,面對她的淚落如珠,他心亂如麻,日裡的不安又分外的清晰了起來。
「先生……你……你帶我走吧……」凝霜哆哆嗦嗦的吐出一句話。
「什麼?」
凝霜的話語斷斷續續,又因為哭得厲害彷彿失去了力氣,可是管桐好像聽到了一聲炸雷。雖然他經常會在夢裡夢到和她逃離這深宅大院,到世外桃源去過那種男耕女織的幸福生活,可是這會,這話從凝霜口中說出,著實讓他吃了一驚。
他已經猜到,一定有什麼事發生了,那是他最不希望的事,是他最恐懼的事。夢中的一切畢竟只是泡影,而現實才是最殘酷的。
雖然他知道這天遲早會來到,可是真的到了眼前,他發現自己比已知的還要痛苦,還要無能為力。他的手也漸漸涼了……
「是不是你五娘……」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像那根斷弦一樣在空蕩的屋子裡顫抖。
凝霜「嚶」的一聲哭開了,緊緊抓著他胸前的衣服,身子猛烈的抽搐著。
他用力抱緊了她柔弱的身子,任她把淚濕透自己的衣衫。
他是兩年前來到常家的。
常家是本地的一個大戶,確切來講是個財主。而自己只不過是個窮酸秀才,本來就家徒四壁,再加上母親一病多年,家中花費已盡,能當的都當了,可是還是沒有留住母親的一條命,而她這一走,光是發送這事就又欠了許多銀子。
母親的離去,讓本就清冷的家更顯空曠。那日,他正愁坐房中苦謀出路。
一個秀才,家無田產,手無縛雞之力,能做什麼呢?這欠下的債可怎麼還呢?本來自己還打算繼續科考爭取高中,以他的才高八斗是不難中舉的。可是此處離京城幾千里地,自己憑什麼去啊?難道還要繼續借債嗎?現在催債的人一天三次的登門,還有誰肯借他呢?
思前想後,也琢磨不出個辦法,肚子倒咕咕叫了起來。
他習慣的掀開米缸,雖然知道裡面一粒米也沒有。
他在本就狹窄的屋裡無目的的亂轉,能找到的僅僅是一截繩子。
他苦笑,老天還不算虧待自己,至少還留根繩子,省得上吊還要向別人去借。
他撿起繩子,端詳著。
他不想死,可是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繼續活下去。
「鄭瑞安鄭子祥先生在嗎?」
門口突然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
他回頭望去,只見一個穿著體面的人立在門前,見自己看著他,他又說了句:「尊駕是鄭瑞鄭子祥先生嗎?」
鄭瑞安?鄭子祥?
似乎不用思考,他就是鄭瑞安,他就是鄭子祥。
他立刻開口:「我是鄭瑞安,你是……」
「哦。」
來人見確定身份,立刻滿臉堆笑:「我是常公的管家,你叫我常吉好了。」
常公?常萬田?那是當地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可是他和我有什麼關係?
見鄭瑞安面露疑色,常吉趕緊說道:「我們老爺久聞先生大名,特派小人來請先生。」
因為自己的才學,知道自己的人的確不少,可是……
常吉繼續道:「老爺希望先生能夠到舍下教小姐彈琴。老爺知道你的琴藝遠近聞名……」
原來是為這個,鄭瑞安心中頓時冒出一股怒氣。
鄭瑞安的母親原是色藝雙絕的青樓女子,與父親在街頭偶然相遇,才子佳人,一見鍾情。父親打聽到她賣藝的地方就天天去與之相會。
可是父親也是一介書生,本就沒有多少錢,結果很快就捉襟見肘了。可是父親有的是膽量,母親雖然身為女人,卻也在愛情的激發下勇敢起來。
倆人制定了一個計劃,竟讓母親神不知鬼不覺的從青樓裡逃了出來。
他們背井離鄉,來到這人生地不熟之處。之所以停到這,是因為母親身上帶出的錢不夠了。他們買了這間草房,又草草的辦了婚事,就這樣過起來了清苦卻其樂融融的日子。
當時父親在本地謀了份教書的活兒。每月二錢銀子,只夠粗茶淡飯。都說貧賤夫妻百事哀,可是倆人從來沒有吵過嘴。在鄭瑞安眼裡,父親永遠那麼溫情,母親永遠那麼慈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