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兩天,那送宅子的人還未出現。小計倒沒像平時那麼的好奇,纏上韓鍔來對這件異事只管胡猜。韓鍔卻已隱隱斷定那送宅子的人和昨夜「龍門異」的來襲必有關聯。否則,那伏擊怎麼至於銜尾即至?但他不走,倒要看看他們還有什麼舉動。他這次重返長安之行雖然隱秘,卻本就是打算直面東宮太子的鋒鏑之所向的。
奇的是小計這兩日只是悶悶的,有時強裝出開心的樣子來,也不如平時自然好玩。他每日只在宅內修復著他的什麼陣法。韓鍔因為要籌思他在長安行事的計劃,卻也沒有出門。這日看了半天小計的舉動,因笑問小計布的倒底是個什麼陣,小計眼睛一翻,說道:「鱷魚陣。」
韓鍔一愣,這名字他還從沒聽說過——小計這孩子怎麼行事這麼古怪,連布的陣名也跟別人不一樣,什麼時候又有這樣的陣勢了?
他撓了下頭,虛心請教,卻聽小計一笑道:「不懂了吧?還是我給你說吧:取你的名,加上我的姓,合在一起,不就叫做『鍔余』大陣?」
韓鍔不由大笑。小計也得了意,竟專門在那粉白的影牆上用拙筆畫了幅畫,說那是陣眼,指給韓鍔看,笑道:「鍔哥,你就是那隻大鱷,我就是那只可憐兮兮每天陪在大鱷身邊說不定哪天就被吃了的、膽戰心驚的小魚兒。小魚兒要是有了什麼錯處,大鱷可要體諒些則個。」
韓鍔「呸」了他一聲,卻仔細看他畫的那鱷魚。不知怎麼,越看越覺得那份悶悶的神情真是很像自己。以後經過那影壁,就不只覺親切,彷彿真有點兒把這宅子當成了自己的家一般。
※※※
可他們這三天過得卻並不平靜。原來,他們這小巷子對面的地界就是怡王府。頭一日,怡王府後廚的管事在這裡吃了虧,接下來每天就都來吵鬧,帶來的幫手也一日強似一日。頭一回帶來的還只是他們廚下的廚役,人人抄著剁肉的刀,二三十個,好不風勢,被余小計一陣亂拳打跑了後,下一日重整兵馬,來的就有王府侍衛了。那些侍衛一個個衣履鮮明,喑嗚叱吒,那叫一個風光!
可余小計這三年多來,有明師在側,加上苦苦修習,豈是白練的?平時跟韓鍔在一起,就苦於沒有出手的機會。他本是好事的人,這時如何禁得住別人撩他?那群侍衛看著威武,卻被他一通亂拳,全部驅散。余小計看著他們那副樣子,口裡恨恨道:「奶奶的,老子們在疆場浴血殺敵,就是為了保護這些小婦養的在家裡作威作福?真恨不得羌戎人殺進長安來,把他們一個一個都給咯喳了!」
韓鍔在旁邊微微含笑,看著他臉上那一副少年人睥睨自豪的神情,只覺有趣。岔話道:「你這個陣勢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擺成?這個大宅子怎麼看都像是一個陷阱,咱們住住也該走了吧?」
余小計卻笑道:「鍔哥,再遲一遲。明天,明早兒我就可以弄成了。」說著,他一笑:「嘿嘿,等那些龍門異、北氓鬼什麼的再找來,光憑這陣,我要先繞他們個七昏八素,最後卻發現正主兒已經不在了。」
他想的得意,嘴裡撲哧笑了出來。
沒想第二天一清早,門口又是一片喧噪。韓鍔皺了皺眉,小計情知定是怡王府的人又約上什麼人來鬧事了,生怕韓鍔不許他出去,不等韓鍔開口,身子一溜,已溜出大門外。
韓鍔這兩日天天盤算著怎麼給小計提起他的身世,只怕自己提起那話後,小計就不免連日煩心,見他這兩日難得快活,卻也不願攔他,且先由著他樂上一樂。那余小計一向自認有鍔哥撐腰,別說什麼王府,就是天大的禍他又哪會略皺一下眉頭?何況這兩年他可是硬打硬地在沙場上磨練過來的,論起打架,他會怕誰。他才竄出大門,卻見今日來的人果與昨日不同了,衣服混雜,不只有怡王府廚下的廚役,還有侍衛,更有一些人雖長袍在身,但腰腿精健,分明就是修習技擊之士。余小計臉一沉,冷喝道:「又搬了救兵來了?別的別多扯了,想動手你們就上吧!」
那邊管事的這回請來的卻是開武館的一撥人。余小計注目向那幾人立身處,一眼掃去,已覺得其中一個身材壯偉的只怕是其中一等好手。他惱那怡王府無理取鬧,開口更不客氣,戟指一指:「你就是他們今天請來的咬人的狗?你叫什麼?」那漢子大怒,一扯衣襟,暴喝道:「小畜牲,今天我杜江要不教訓教訓你,你還真不知道這長安城裡的規矩了!」
余小計聽得他說了一個「杜」字,已是心頭做惡,更不答話,身子向前一竄,猛地一掌就向那漢子臉上摑去。他出手極快,不求傷人,但求快意。那漢子練的功夫走的沉穩一路,這一掌居然被他掃著,雖不至受傷,臉上登時也火辣辣的,那種羞忿更是讓他難奈。雙手一撕,已把長袍撕下,大叫著就向余小計抓來。余小計身子一聳,已向右避去。那幫人聽得了管事的說過這少年有功夫,那些王府的人為不至太掃自己顏面,雖看不出小計修練的到底是何門何派,卻也把他的修為胡吹了一通,免得自己太沒面子。所以今日他們很約了幾家武館裡的好手。來人也對小計頗存戒心,更知他身後還有撐腰的。這時一見,有人就使了暗絆子,暗地裡出手相助。
可余小計這兩年的修為確實也非同小可,他年紀說實的應已十九了,這兩年發肓得全,又勤加磨練,豈同一般?可是陣前軍中大陣勢裡闖蕩過的!一身修為,切近實用,實非等閒的花拳繡腿可比。他身子一繞,順手已向身邊另一漢子臉上抓去。他生性靈動,身手極活,從韓鍔手裡學來的踏歌步可是韓鍔一竹板一竹板打出來的功夫,那人被他伸手一抓,登時傷了顏面。余小計不敢傷人太重,生怕鍔哥做惱,卻又不肯輕易地饒了這幫仗勢欺人的傢伙。只見他左盤右繞,一身身法施展開來,左兜右轉之下,那十來個怡王府請來的好手幾盡都被他搔擾到。來人本來見他年少,還想依著江湖規矩單打獨鬥,這時人人被他搔擾到,有的更是中了一爪一掌,深受羞辱,不免齊聲鼓噪圍攻起來。余小計這大半年來被韓鍔擔心他安危,越管越緊,好久沒有暢快出手過了。這時反得了意,招隨身走,攻閃進退,仗著一雙空手竟把那十幾人盡都招呼下來。他本存嬉鬧之心,並不肯得手就回,一時把這個絆個跟頭,一時又借力摔倒那一個,一時場中虎吼連連,他似個泥鰍似的鑽來鑽去,看似可欺,其實已把便宜佔足了先。
韓鍔本擔心他,這時遠遠在門內眾人望不到處看著。看了會兒,不由唇角微微含笑。心道:小計功夫雖未大成,但放之江湖,只怕修習技擊之士,不是一流好手卻也不用替他怯懼了。余小計的身法越施越慢,這慢字原要比快字更難,要的是差之毫釐,去之千里。足足鬧了近有小半個時辰,身上都微微出了一層汗,只覺四肢舒展,大是爽快。知道要再鬧下去鍔哥只怕就要說了,口裡敞聲一笑,嘻嘻道:「好,你們即不想光鮮下場,一定要丟上一個臉,那我就叫你們丟一個好了。」
說著,他身形一低,直貓下身來向場中鑽去。只聽人群中一片驚呼,人人雙手下捂,卻是一個個漢子的腰帶已被他二指夾斷。余小計嘿嘿一笑,出手促狹,直朝那些人腰胯下攻去,不一時,已有數人腰帶被他扯斷,有來不及伸手去拉的褲子登時脫落於地。一時人人面上見汗,無力相攻,倒是在躲他這樣的搗蛋攻襲了。余小計怎肯住手,忽聽得四周王府旁觀的人一聲驚呼,卻又夾著竊笑,卻是有一個武師因為天熱,只穿了外褲,裡面沒著小衣,被小計一指夾斷腰帶,不及掩飾,胯下那黑黢黢、長的圓的、皺皮賴肉一時盡現。余小計也是詫然一笑,手下使壞,拉住那人外褲一撕,登時一條褲子被他徹底扯破撕落。那人急得雙手下掩,無處可躲。旁人又是駭又是笑,場子一時亂到了極點。韓鍔在門內看到鬧得太不像話了,正要開口喝止,卻聽一個老者的聲音道:「太不像話了!」
※※※
那聲音從巷口傳來,韓鍔在門內一聽那人出聲,心下就一凜:來的人是個行家!余小計也聞聲知警,身子向後一退,怡王府的手下連同幫手們已聞聲向兩邊避去。只見一個花白鬍子的五十有餘的老者已青黑著臉走了前來。旁邊有人低聲道:「好了,王總教習來了。」更有適才受了辱的漢子怒目看向余小計,眼光恨不得殺人般,似是在說:我們王總教習來了,這下有你的好看。只見那老者已走到近前,冷聲道:「我王通活了五十多年,還沒見過哪個練技擊之術的用的這等冒失促狹卑鄙的手段。你家的尊長在哪裡,他們不管教,我這多事的人可是要管教的了。」
余小計先聽他出聲底氣極足,心中也不免微一驚怕。這時見他不講道理,反責自己卑鄙,心頭一怒。反正有鍔哥在後,又怕他何來。只見他不怒反笑:「我余小計活了十多年,現在才發現不只是我們小孩兒,原來好多大人也一樣的愛圖方便,內褲不穿。有趣呀有趣!老頭兒,你是他們的總教習,是不是你們武館修你們這門功夫的人要不穿內褲的?那我可真的要投到你門下學藝玩兒。」
那王通卻是長安技擊圈內有名的教頭,活這麼大,一向被門人弟子捧著,哪容過別人這樣當面嬉皮笑臉。他臉色一沉,喝道:「無恥小子!」余小計一跳而起,伸手一巴掌拍在自己臀上又伸出來指著那王通罵道:「我無恥?我就是要剝下來你們這些侍奉權貴的走狗們的皮來看看,看看你們究竟是不是冒長著個玩藝兒,其實一心裡都想淨了身進那王府替那些達官兒們吮膿吸瘡的當個貼身太監?別以為你穿了一身衣服就像個人了,你就是穿身棉襖也一樣隔不住的臭氣熏天。」
那王通怒的一掌就向余小計頭上拍去。他這一下出手雖大失風度,可招式凌厲。余小計一向修習技擊,可倒真的還不慣於什麼對搏。他要的要麼是兩軍陣前,殺敵濺血,要麼就是恣意胡鬧才覺得好玩。他塌肩一縮,卻反手一刁,直叩那王通脈腕。
王通面色不變,心底卻「咦」了一聲,手掌一抖,讓過他這一刁,手臂卻加長了一般,照舊向他頭頂拍去。他出招極快,余小計不及閃躲,只有雙手向上一拒,身子去不由得騰騰騰地向後退了三步。那王通面上神色一展,冷哼道:「這長安城內技擊圈內可是風氣越來越壞了,不只出了個不知禮法的韓鍔不說,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門內的韓鍔聽得心頭一奇,怎麼忽扯到了自己?小計卻突然大怒:你敢罵我鍔哥!我鍔哥陣前殺敵之際,你卻在哪兒?替怡王府打黑拳嗎?他一怒之下,已拋怯懼之心,雙拳一握,與那王通鬥了起來。別看他年少,其實從習藝以來,即入連城騎,打過的可都是群架,還是刀刀濺血劍劍搏命的硬戰。論到膽勇,他又輸給誰來!他的功夫心法雖出自大荒山一脈,但他從大荒山所得多為無稽秘術,真正技擊修為卻從韓鍔學來。韓鍔的拳劍之學本極凌厲,但他向以清逸高舉之式沖淡了這份凌厲。余小計從他所學,卻一向並無鍔哥的那份出世暇思,而且一直身在軍中,招法施展開來,極為實用,也端的凌厲,全無一點溫良恭儉讓之處。他初習技之內力修為不夠,所以出手一向就撿對方最軟弱處來:眼瞼,喉頭,小腹,鼠蹊,俱是他擊打的要點。但他的功夫別走一路,施來不見陰險,卻只見兇惡狂悍。
王通猛地見他出手的拳法中似脫胎自劍法,已是一驚。又見他小小年紀,對搏之際,反沒有沾青滯澀之處,卻極為沉狠凶悍,不由更是一驚:這是哪家所學?為何全無一般少年子弟的菜子油氣,全是凶爭搏命中得來的實戰經驗?那余小計出招極快,他在軍中練得的技擊,可不是平日清談的長安城內技擊圈內慣於的舒緩有序,轉眼已與那王通鬥到分際。韓鍔一開始本還擔心,這時卻放下心來,遠遠地看著,心裡只覺寬慰。王通的拳法也極其老道,他內力猶強,與小計每於臂膊交架之際,就會格得小計臂上一陣狠辣辣的痛。但余小計在韓鍔面前雖賣乖討巧,真的對敵之時,卻極是拚命的,這一點痛卻只激鬥志。王通的一套劈卦掌已使到極處,極為渾厚,連韓鍔見了也連連點頭,果然不愧為一館教習。余小計拳式卻凌厲難當,只聽他忽喝了一聲:「石火光中寄此身!」
然後身子飛騰而起,一拳如劍,直向王通胸口搗去。適才王通辱罵之言語及韓鍔,他心中早已不忿。鍔哥這一式劍法,他心愛已久,雖習得不像,卻已得其凌厲,加上身法之助,當真快如疾電。
那王通面色一變,伸手當胸,以「雙閂內鎖」之術封避,卻也沒有封全,還是讓他拳風直搗胸前,胸口一時脹悶無限。余小計第二拳卻已到了,王通封他不住,身子一轉,他此時連退,已退到徒弟身前不遠,情知這一讓,余小計收勢不住,身後徒弟只怕不免池魚之災,卻也顧不得了。他雙足一蹬,竟一退近丈。余小計拳風已出,收勢不住,王通要的就是藉他弟子的一擋。可他弟子哪料得到禍在眼前?只見余小計勉力收力之下,拳風還是一拳就擊在了王通身後一個弟子胸口,那弟子叫也沒叫出一聲,雙眼向上一插,口吐白沫,就此倒下了。
驟變突起,場中人都一愕,接著怡王府的人就大叫起來:「殺了人了,殺了人了!趕快報官!叫禁軍來捉拿此地反叛!」這是他們的長安,這是他們的地盤。就算你有拳有勇,他們又怕你甚來?余小計心頭大怒,本要施救那人的,卻被他們叫得七竅生煙。韓鍔正要步出,卻聽得巷子口一片馬蹄響,巷口已有人叫道:「殺了什麼人了?為什麼這裡卻有這麼多人喧鬧?」
眾人一驚回頭,卻見有十餘匹馬兒已奔進這巷子裡來。那馬兒匹匹神駿,竟不似關中的馬兒。余小計一驚抬頭,忽大叫道:「啊,連玉!烏大哥!你們來了!」來的人中,一騎在前,馬上的人兒好一個清秀兒郎,卻不是連玉是誰?那說話的卻是韓鍔在連城騎中常派在余小計身邊護著他的一流好手烏鎮海。只聽小計叫道:「烏大哥,你來得正好。我跟鍔哥住在這裡,他們這些人天天上著門來欺負我們。仗著鍔哥好性兒,他們又是什麼王府的官兒。」
他在連城騎中人緣極好,與烏鎮海與連玉的關係更好。烏鎮海就如他的兄長般,比韓鍔都還溺愛他些。平時他犯了什麼事兒,烏鎮海總在韓鍔面前為他遮掩。連玉更是他年紀相近的最好的玩伴。烏鎮海見了他,一張黑沉沉的臉上似也隱有笑意。聽了他的話心中已騰騰一怒。只見烏鎮海把眼睛一掃,冷冷道:「官兒?這長安城中有什麼官兒?就是他管階高些,我們韓帥可是坐鎮邊塞,聲震一方的名帥!你們且睜開了眼,我們韓帥他不願與人為難,生性平淡,可我們這些部下可不是那麼好說話的。北庭都護府,塞外十五城,連城騎兩萬兒郎,龍城衛三百鐵騎可不是那麼容我們主帥這麼被人冒犯。」然後他一望連玉,冷喝道:「連玉,建旗!旗子不掛,別人只當我們連城騎中的帥府駐地也成了雜耍班兒!」
連玉「嗯」了一聲,他身手敏捷,伸手在馬鞍側一掏,人向那大宅門邊一竄,已竄上了宅門口。他懷中原有節桿,原為宣撫十五城時用的,極為簡便,這時被他一折一折地抽長,竟長達丈許,插在門上,旗一招,青帛面子,黑底滾金繡字,卻是招展出「北庭都護府韓」六個大字!
烏鎮海下馬立下門首旗下,他可是統兵帶隊,衝陣殺敵的良將。只見他抬眼向那旗子看了一眼,那一眼有自豪也有尊敬,沖對面眾人冷聲道:「我們韓帥是奉旨入長安陛見。說吧,你們到底是為什麼前來搗亂?」
※※※
門口怡王府的人一時響起了一片嗡嗡聲,有人低聲驚詫道:「北庭都護府?韓鍔?這宅子原來是他買下來的?還說不是大帽子,咱們管事兒的這下可捅了大簍子了。」原來羌戎之戰,雖遠隔萬里,卻早已聲滿長安。不說公道在人心,敬仰之情,人皆有之。就是以東宮與僕射堂先前對韓鍔的爭相招致,頌揚之聲,不絕朝野,就足以讓韓鍔跟連城騎傳名長安了。且韓鍔以不足二十五之齡就已官至二品,帥撫邊關,如此年少高位,幾開本朝數百年未有之奇。長安一城中人,極重官位,在場的又大都跟仕途有關,當然人人知曉,個個艷羨。
那連城騎中來的人除了連玉,共有十二騎。這時十二騎人馬齊齊下鞍立在旗下,個個滿面風塵,形容剽悍。一時這所大宅,登時顯得威肅謹嚴,有如邊關帥帳。卻聽巷子口這時傳來一個尖尖的聲音道:「叫你們辦這麼點事兒,幾天了還辦不清楚。養你們這些奴材究竟何用?」
余小計只覺得這聲音好熟。對面怡王府的人聽到了,卻說不出是怕是喜,人人溜邊,往那牆角一靠。余小計一抬頭,卻見那人來得好快,風捲似的,一卷就已捲入巷內。他定睛一看,只見那人一身錦裝,公子模樣,臉上卻大有陰氣。相貌卻也還不差,只是一臉尊容乖戾的神氣破壞了他面部的和諧,聲音陰陰陽陽,說不出的怪。小計驚「哦」了一聲:「二哥哥!」來人不是別人,卻正是那名列紫宸,曾與余小計朝過面,芙蓉園中,強邀韓鍔一會的「二哥哥」艾可。
她依舊一身男裝,舉動不改飆勁兒。躍至前來,先不看大宅子這方,反拿眼狠狠向怡王府的家下諸人看去——原來他們說的二爺就是她!只見怡王府下眾人一個個垂了眼。只聽她哼聲道:「這麼點兒小事,都辦不來,還養你們何用?」她眼睛一轉,卻溜到了那個被余小計剝了褲子,其後因場中一直亂,跑也跑不得,別人也忘了借他衣服,正雙手捂著下身的漢子身上。艾可一怒,她想是才下了馬,手裡拎著個鑲珠嵌玉的馬鞭。這時一鞭子就向那人頭上抽去,口裡怒道:「看看,丟人丟到這份上了!也不論哪裡來的野種,都打他不過,讓人弄成這般形象。」
她下手好辣,那人一疼之下,伸手抱頭,尷尬處登時現了出來。那「二哥哥」艾可卻不怪自己,臉上一羞一怒,又一鞭子抽去,正抽到那人羞處,怒道:「你成心噁心我是不?」這一下可重,又是緊要地段,那人疼得一彎腰弓下身去。彎邊人早忙解了衣服,包在他身上,扶他退下。余小計雖說調笑起人來沒個邊兒,這時見那人由己而起受打,卻也微怒。加上艾可開口就把自己罵了進去,一怒反笑,賊嘻嘻地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個假爺們兒。你抽他幹什麼?人家怎麼噁心你了。畢竟人家是個男人,剝下來還有。要是你,剝下來只怕有都沒有,就為這個氣別人嗎?」
他一向說話全無輕重,艾可一聽,臉色已變了。她一向目中無人,所以適才來得快,眼力也好,卻根本沒打眼看向小計這一邊。這時一怒回頭,正看見余小計萬般可惱的賊忒兮兮地看著自己,她長這麼大何嘗遭人輕視過了?更別說輕薄!相隔兩年,小計形貌已變,她愣了一下才認出是他來,面色一愕,接著卻一怒:「原來是你這個小廝。那個……姓韓的可是當年輸了後還賴帳,又重回了長安來?」
說著,她更不多話,一鞭子就向余小計抽來。余小計才待躲閃,身後卻聽得「嗖」地一聲,一根長鞭已向前劈來。卻是烏鎮海見艾可出手兇惡,雖僅只一條馬鞭,卻分明要重傷小計。他對小計最為疼愛,豈容他在自己面前挨打?他的兵器本就是鐵絲長鞭,當下一鞭襲來,直劈向艾可。
艾可心頭一驚。那一鞭來得好霸道!那不似長安技擊圈中的技業,竟像是軍中來的。但她即名列紫宸,豈是好惹的。手裡絲鞭一抖,竟已纏上那鐵絲長鞭。身子輕輕一旋,烏鎮海竟也拿不住樁,被她拖上前了一步。
烏鎮海心頭一驚:好狠辣的角色!自己看來不敵。他怒聲一喝:「什麼人,敢在北庭帥府前無禮?」艾可這時一揚頭,正看到那門斗上招展的「北府都護府韓」幾個大字。一時她的臉上也說不出是什麼神情,似又是惱怒又是愉快。只聽她尖聲笑道:「啊?我們那挑糞的老韓頭的兒子終於出息了,原來真的回了長安,連這帥旗都掛上了?還使上奴才了?今天我要不教訓教訓你們,你們怕還不知道這長安城上面還有個天!」
她一語未完,場中只聽得鞭影呼嘯,一支鐵絲長鞭一支絲鞭竟已鬥到了一起。烏鎮海的鞭聲極酷極烈,逼得四周眾人直往後閃。可他至悍的鞭風之下,那一根小小絲鞭如**,如惡咒,竟全不忌強惡,直反擊上來。不過數十招,烏鎮海越鬥越驚,艾可名列天下頂尖高手之列,卻也心驚怎麼只韓鍔一個手下已這般難纏?她殺心已動,只見身子一飄,左手向鬢邊一拂,她指尖才動,余小計已大叫道:「**針!烏大哥,當年她就是這麼偷襲我鍔哥的!」
他雖叫破,但那艾可出手何等之快!針在他喝出前已發出攻到。烏鎮海如不是聞聲知警,幾乎也避它不過。這時身子猛地一扭,還是被那針釘在了發上。可針雖躲過,艾可的一根絲鞭已要纏上他的脖頸,這一招,他再避無可避。連城騎中人大驚,沒想到這個假男人會如此辣手。眼見得烏鎮海就要命斃頃刻。大宅門內卻忽有一道蒼白的光華升起,那是長庚之劍!
韓鍔人未到,劍已先至,一劍就攻向艾可胸前。艾可扭身一避,連城騎中人還是頭一次見到韓鍔招呼也不打就出劍,可以見出艾可在他心中的份量。艾可的絲鞭與韓鍔長庚一交,絲鞭本不是她趁手兵器,也根本不算兵器,登時寸寸斷裂於地。艾可面色一變,身子一退,伸手已按在腰間,雙眼直冷冷地盯向韓鍔。韓鍔卻已一身凜冽地站在烏鎮海身前。他的語速極緩,只聽他靜靜道:「我韓某一天沒死,還不容帳下將士由人殘害。」
艾可盯著他的眼不知怎麼已聚銳如針,直似恨不能把他千扎萬刺一般。猛地,她就一按腰上,人就已撲上。她腰中卻玉帶纏腰,抽出的好一把軟刀。只聽空中錚錚叮叮,一連串聲音暴起,眾人已看不清他二人身形,只一呼吸間,就聽得他二人似已交擊了數十下刀劍。艾可重新落地後,低頭看刀,忽壓在嗓子裡恨聲道:「你……你敢傷我寶刀!」
她的刀上確實崩出了十餘個米粒大的缺口。韓鍔說不出的憎厭她,一雙眼冷冷地看著她一聲不吭。艾可忽抬臉一笑:「你別以為你當什麼韓帥了就沒有人知道你到底出身是個什麼東西!嘿嘿,這宅子即是你的,咱們可是鄰居了,以後盡有機會面見。你我的交情,那可是不死不散了。」說著,她轉身就走。她退得也快,怡王府的人在後面跟都跟她不及。她一閃就到了巷子口,卻回身道:「代我問你父親大人的安!」
她口中「大人」兩字咬得極重,有如譏刺一般。余小計心頭一怒。世上的女人,這傢伙卻比杜方檸還要招他厭。只聽他尖聲在後面反刺道:「二姑娘,代我問你那個姘頭呂三才的安。」
韓鍔直看到他們遠去了才回過身。他靜靜地望了烏鎮海一眼:「你們怎麼來了?」烏鎮海抱拳施個軍禮,稟道:「韓帥,你才走幾天,朝中就有旨下來,要你回長安陛見。高將軍怕你不知道這個訊兒,就叫我帶了三百龍城衛趕了前來。」
韓鍔一愣,卻不知皇上為何突然會召自己陛見?他看了看身邊的這個長安城,只聽烏鎮海道:「我們把韓帥的斑騅也帶了來,現在就在城外。」
韓鍔這次回長安為不驚動人,卻沒騎他鍾愛的騅兒。韓鍔默然不語——召自己回長安必非無因,尢其當此局勢。他忽感到,這看來規規整整的長安城中已隱有說不出的險惡。他一時還不清楚這感覺何由而來,但已能清醒的感覺到,一張針對他而設的網,已層層緊密地向他身上纏了來。但他抬眼就看到烏鎮海等十二個人。這十二人都是技擊好手,跟他也說得上相交默契,忠心不二。他們都經過韓鍔一手調教,對他也極為敬服。這十二人,在連城騎中,允稱核心精銳,看來高勇已看出自己所遇的困難,所以才會派了他們前來。烏鎮海他們自己給自己起過個名號,叫做「連城膽」。
那天上午,韓鍔與烏鎮海就有許多事要談。余小計卻自拉了連玉去一邊。及至下午,忽有中使宣召而至,要韓鍔三日後陛見。特發恩詣,許禁中乘馬,佩劍上朝,以為褒獎。韓鍔領了旨,心中卻忽忽一失:自己與東宮與僕射堂這一見不知會是何等神色,而皇上,卻又到底所為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