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十五城中,哪個為羌戎控制最深?」
韓鍔所召來的幾個隨從中,有漢人也有胡人。此時夜正深,他本想陪著方檸靜坐一晚,可惜……時間是如此珍貴。他召集來五六個最體己的隨從,一起中宵密議。他面前的案上,攤著一副地圖。圖上已被他用硃筆標出了十五座城池,分別為居延、焉耆、鄯善、龜茲、高昌、伊吾、烏恆、烏孫、阿耆尼、屈支、康城、大月氏、小月氏與沙陀。
只聽那五六個人中,身量最高的庫贊答道:「是伊吾。」
韓鍔皺了皺眉,伊吾城距居延城並不算遠,還不足五百里。只聽庫讚道:「因為天驕烏必汗極鍾愛伊吾的女子,所以對其脅迫也最深。常年都有四五百騎駐紮在伊吾城中。他們所行悍暴,現在的伊吾王也是羌戎所立,伊吾人心中不服,數次暴動,俱被血腥平定。所以伊吾之人恨羌戎人也最深。我們如果有圖謀的話,也許伊吾是個上佳選擇。」
庫贊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小伙子,高鼻深目,面相剛毅。他本為胡人,也是昭武九姓中人,家族卻俱為羌戎所屠,僅餘孤身一人遠避長安。這次杜方檸招集龍禁衛,他為報家族之仇,所以前來投效。
韓鍔點了點頭,他這些日子與手下廝混已熟,其中庫贊尢其通曉西域地理、方音,所以常常深宵攀談,彼此早已交厚。韓鍔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但兩個男人的心裡,卻已交換了一句話:這一役,我許你報仇!
韓鍔又道:「焉耆的形勢怎麼樣?」
庫讚道:「焉耆在這十五城中,是一個富庶之城。但居民萎弱,抗爭最少。羌戎一向在那裡逼迫供賦,但對那兒卻一向不太在意。」韓鍔又點點頭。焉耆距居延也不遠,離伊吾更近,以他斑騅腳力,焉耆到伊吾只需一日。
他腦中正自做著盤算,庫贊見他所問的都是居延附近之地,便指著地圖上的高昌道:「大漠王便在高昌盤距。他與羌戎一向交好。對漢家的貿易,也一向為他所壟斷著。」——大漠王?韓鍔眉頭皺了下,他知道,只要自己還在塞外,他們總有一天會碰面的。他們這麼聚在一起研究附近兵家形勢已不是第一次。好多韓鍔情況都已知道,今天只是要再確定一下。商談即久,天色已將近曉。這一刻卻是一天裡最黑暗的時刻。只聽韓鍔道:「大家先睡睡吧。西域地域極廣,我們時間也不多,除居延已為我們控制外,這其餘十四座城池我想趁羌戎休整,於兩三月間全部拿下。這本不可能,只能擇其要者先圖之。我心中已有了大概的主意,明天再與大家細說。咱們天明即走,這一次,可絕不能預先露出絲毫消息。各位還可以歇息一個多更次,都先去睡睡吧。」那幾人也知時間緊迫,並不客套,先去睡了。
韓鍔收拾好東西,一時卻並不想睡。他們營帳本在城外,不由信步又到了那小細湖邊。心裡也不知怎麼想的,明知方檸此時該已回城睡去了,可,那裡畢竟曾留下她適才坐過的痕跡。
沒想走到湖邊,暗暗的影裡,卻見方檸還在那裡兀坐著。韓鍔望著她,只覺一種溫暖從心口升起,什麼也沒說,走到她身邊坐下。他連月缺乏休息,一雙眼圈黑黑的,卻反而給他的面容增添了分說不出的一個男子銳意用世的魅力。兩個人只是靜靜地坐著,明知天明一別,當真前程險惡,生死難料,該說的話本只有這個機會可說了,可卻只覺得,只是這麼彼此相伴的坐坐就最好,那些話,那些事,都也不必再說。
天近破曉的時分,許是因為心裡太過寧逸,韓鍔竟睡著了。等醒了時,卻見天邊已吐出一抹魚肚白,而自己竟枕在方檸的腿上。夜寒霜重,身上居然披了方檸的斗蓬。他只覺愜意地看了那天邊一眼,心裡還在朦朦朧朧,似乎一點甜柔正在自己的心頭泛起。
那一刻,所有的規矩、法度、家門、洛陽……都似變得好遙遠好遙遠,只有自己疲乏已極後倚膝一睡的安然。他沒覺出有什麼不妥——邊塞生涯,責任艱重,這一點溫情,就是冷肅者天,也該容還與自己與方檸吧?
他腦子裡沒有多想,只聽得方檸的呼吸柔柔的,細細的,那是兩人共有的一刻甜柔的心境,韓鍔朦朧朧地又小睡過去。
※※※
一個小村子忽然突兀兀地出現在眼前。這是韓鍔等一行人馬離開居延城四日之後。因為任務艱險,前程難料,韓鍔反沒叫屬下放馬疾奔,而要積攢下體力以應付不虞之變。那個小村子所處卻是在一片濕地之中。夏天這裡常常能漫出些水,可這是冬季,卻成了一片冰濘濘的沼澤。
猛地見到冒出這麼個村落,韓鍔不由有些吃驚。只聽庫讚道:「啊,荻村。」韓鍔向那村子裡打量了一眼,只見那村舍建設竟似是漢家民居風格,看著那泥牆土院,竟好似都還隱透長安制度。他微微好奇,問詢地看了庫贊一眼,庫贊已道:「據說,這裡住的多是一些漢民。好像還都是在關內站不住腳被迫遷出來的漢人。他們卻一直未受搔擾,具體什麼原因,我離家日久,卻也說不清了。」
因為天晚了,腹中飢餓,韓鍔就吩咐大家到村子裡休整休整。他們一行十三騎進了村。這個村子不大,不過幾十戶人家。冬季本乏商旅,這裡又不當要衝,村裡人見他們來了不由都微微驚奇。韓鍔屬下有人上前溫言交涉。他們只裝做是平常客人,幾人一時就被人帶入了最大的一個土院中。那些村人下去端吃食,韓鍔手下人卻卸鞍解馬,放鬆肚帶。他的隨從大多還是漢人,坐在這漢式的院舍中,一時人人靜默無語,似乎多少有些回了家的感覺。韓鍔獨自出外料理他那匹斑騅。他站在那院牆之畔,人本警醒,忽有一種近乎獸類的本能讓他心頭顫了一顫。他心中一驚,並不回首,卻已感覺有一雙眼睛似乎正在盯著自己與那隨從們歇息的房舍。他行走江湖,處事一向仔細,一有疑慮不弄清楚是斷斷不會安心的。當下裝做無察地又回到屋內,低聲對庫贊吩咐了兩句,那庫贊登時與同伴大聲喧嘩起來。韓鍔得此之空,忽然輕掀後窗,身子一翻,就已翻出窗外。
窗後卻沒有人監視,他貓下身,天已近暮,本來就暗,加上他腳步輕微,就也沒人發現。他遠遠望向剛才這村中接待他們的總管走出大門後行去的方向。只見百數十步外還有一個土院,那院子卻是獨處的,院內已明瞭燈。他輕輕一提身已悄悄潛向那個獨院。到了院牆下身影微翻,已進了院內。他悄悄向那明瞭燈的房間靠去,因不知裡面到底是什麼人,所以格外小心,相距丈許遠就停身向一個石碌旁站住,藉那石碌遮住自己身形。卻聽屋內適才接待自己的村中總管正開口道:「主人,到底下手不下?」
只聽一個老者的聲音道:「你看他們是些什麼人?」韓鍔微微覺得那聲音有些耳熟。卻聽那總管接道:「小的也說不清,他們中間,有漢人也有胡人,憑穿扮斷不定。他們說是客商,迷了路,也像是實話。不過他們的馬可都還是好馬,說不定還是居延城裡的那批人。」
只聽屋內靜了一刻,然後那老者道:「好,你安排下把他們拿下。先別弄死,我還有話問。」那總管接聲應道:「是。」又道:「我已吩咐他們在酒裡下藥了。」那老者便不再說話,那總管見沒別的吩咐,躬身倒退了出來。
韓鍔見他出了院門,已驚覺那屋中老者似乎是此道中好手,輕輕一提身,翻出院外,又繞到自己隨從歇息的房子後窗外面翻身而進。進屋時,見桌上菜餚已備,屬下隨從都還在等著自己呢。他閃身入座,低聲道:「一會兒都別喝酒。飯菜可能還沒事,下的不是致命的藥。一會兒……」他指點了幾個人:「你們先照吃不誤,把菜多吃些,別讓他們起疑。酒都先佯喝下,怎麼吐掉我不管,但不要讓人查覺。我說『不好』時,大家就齊裝中毒。」他的隨從都是經過大風大浪的漢子,當下也沒什麼人露出驚色。
一時,韓鍔先動了箸,他指點的那幾個人果然放口大吃起來,另外幾人卻只用筷子拈點菜做做樣子。一時屋外總管進來續酒。他們面上全無異色,人人斟酒而飲,其中一人還對韓鍔笑道:「頭兒,我們今晚就歇在這兒吧。這兒村民極好,明兒再趕路如何?」韓鍔含笑點頭。他卻小小先啜了一口酒,用真氣護住送入腹中。略品了品,知道那酒中下的藥雖特異,卻也只是麻醉之藥。不過當真無色無嗅。他暗暗稱奇,看了眾人一眼,估計那藥性,到快差不多時,才叫了一聲:「不好!」
他一語叫罷,就去撥劍,可手卻似軟軟的,另一手已先撫上了額頭。隨從都正在看著他,見樣學樣,果然人人大叫:「不好!」卻各人依著性子做出的神態也各不相同:有人一臉驚惶,有的卻一怒躍起,然後似無力地摔倒。一桌中人,七七八八,一時俱已東倒西歪地放倒。那庫贊似有意似無意地先倒在韓鍔身上,接著又有人倒在庫贊身上,倒把韓鍔身形全給遮住了。他們這麼做一半是護主,一半倒是為了藏鋒。
候於屋外的總管卻適時陰笑了兩聲:「果然麻倒下了,我說這『麻姑醉』沒什麼人辨得出,哪怕他是極老的江湖。」一語說罷,他對身邊人吩咐了聲:「請老主人。」他手下馬上就有人跑出門去。不一時,只聽步履聲聲,極是沉凝,慢慢走進了屋內。
從那腳步響起時,韓鍔心中就一驚:來的果然是高手!在這麼個漠北偏荒的小村,居然也有這般好手!他一驚覺,就已打定了暗襲的主意。聽得那腳步進門,心裡卻也緊張到極點,似乎那人無聲的氣勢讓他不由自主聯想起曾經歷過的慘惡局勢。他眼睛為身上之人所掩,什麼都看不到。只聽他輕輕在庫贊耳邊說道:「出手、裝做是垂死之爭!」
庫贊已經明白,心頭一凜:情知來人必不尋常,否則韓鍔不會是如此聲口。在那老者進門時,只見庫贊猶如勉力提起一口氣,伸手抄刀,一把彎刀劃過一道圓弧就向那老者擊去。那老者卻雖驚不慌,似已面對過無數這樣的突然場面,雙袖一蕩,一雙精勁的手就向庫讚的彎刀側面劈去,口裡嘿然道:「沾了這麻姑醉,還能動上一動的,果然稱得上不錯了。」
他那雙手擊在庫贊彎刀側面時,庫贊才不由心裡大驚:他這次出手本要裝作垂死之爭,出刀虛弱無力。可那老者一擊襲來,卻讓他感到就是自己全力出手,也斷難擋住那雙手上的龍虎之力。他喉中鮮血一湧,一縷血絲已在他唇力漾了出來,這可不是裝的。就在這時,一道銀白色的光華突然掠起,直擊向那老者胸口。那老者暴喝了一聲,沒想到屋中人居然有這等絕頂的高手,身形就已疾退。但韓鍔這一擊本是必殺之勢,他行走江湖,一向少有偷襲之舉,但現在他是統軍之人,所謂兵者詭道,倒不顧忌這些。以他的手段,在他的突襲之下,就是高明如俞九闕,只怕也不能不為之剎羽。果見一蓬鮮血在那老者胸口濺出。韓鍔為裝得像,偷襲發出後,才睜開眼。只聽那老者一聲長叫,居然在無暇避敵時以一支右手擋在胸口,任那劍鋒穿過手背,卻全力握住,那劍鋒也就僅入胸口寸許,勉強逃過了這一劍穿胸之厄。韓鍔先無暇看人,見那老者應變之捷,不由大起驚懍。睜眼後才看清那老者容貌,那老者也才看清了他。只聽韓鍔大叫了一聲:「大漠王!」那老者卻驚道:「韓鍔!」
兩人叫時,手下卻不停。韓鍔身劍合一,直向前刺,那老者卻閃身疾退,直向門外閃去。他們由屋及堂,由堂及院,一呼吸間,竟直翻身飛出了那土院。那土院之中人反應也快,已有幾人向韓鍔出手擊來。韓鍔略不一顧,立意要先誅這大漠王為最切緊之要務。
大漠王指掌間的功夫也當真了得,重創之下,右手已傷,卻還是緊緊抓住韓鍔的劍鋒,讓它再難有寸毫之進,左手卻已連連向韓鍔攻至。他身子疾退,向自己的那個小院中退去,口裡一邊大呼道:「風起、——沙揚!」
這四字那日在巴丹吉林沙漠裡韓鍔就聽他叫過。他兩人一退一追奔得極快,不一時就已退入那老人的獨院。兩人才入,就見院中那老者的從人已被聲音驚起,院中登時就掀起了一片塵土,呼嘯著向韓鍔襲來。韓鍔一咬牙,腳下加緊,身子竟一騰而起,連人帶劍,直向那老者胸口搠去。
那老者神色一變,左掌揮出,直擊向韓鍔頭臉。韓鍔掉頭一避,竟任由那手掌擊在自己左肩之下,只聽輕輕的「咯」的一聲,他顧不得疼痛,反借勢開聲,借聲加力,長喝了一聲:「咄」!那一劍加緊,竟又刺入那老者胸口寸許,已傷入他的心脈。
可那老者隨人也反應機敏,一天黃土中,一時不知有多少人向韓鍔襲來。韓鍔揚首騰身,手下劍勢迫不得已略停。那老者卻在他這一頓之際,已加速後躍。隨著一蓬鮮血噴出,他已脫出韓鍔劍下。但他分明傷勢極重,韓鍔太乙真氣已隨劍勢浸入他心脈要命處。他才一抽身,就向屋內退去。他的隨從卻亡命而上。這土院之中,從明是那老者經營已久的巢穴。他的隨從足有近二十許。韓鍔一咬牙,劍不容情。只見迷離暮色、黃土塵中,眼看得一具具身影倒下,韓鍔只肯傷人,不肯殺人,到把最後一人都重傷倒地後,才得空追入屋中。只見那屋中只有一席土坑,那土炕之上,卻已掀開了被褥,露出了好大一個深洞。那老者分明已藉機而遁。韓鍔歎了口氣,知道追怕是追不上了,那大漠王如此潛忍之人,後面備的必有接應。
他心憂下屬,只有折身而返,手下十二人卻已把對方收拾了差不多了。庫贊興奮道:「韓公子,你已殺了大漠王了?」
他一句問出,那被擒之人人人臉上露出恨色。韓鍔輕歎了口氣——這生生殺殺,一入局中,就陷糾纏,其實,他跟大漠王又有什麼仇呢?他一時把那總管帶進屋中盤問,才知這荻村卻是大漠王中莫忘最喜盤桓的一處所在,因為建構俱是漢人制度,連村裡的婦女洗衣都還是用搗衣石為砧的。
韓鍔去搜出了大漠王平日的來往書信,三更看罷。他忽傳下令來,叫隨從上馬速行。隨從也沒多問什麼,一行十三騎上馬而去。韓鍔騎在馬上,奔行極快,腦中卻想起那村中總管的一句話,那總管說:大漠王之所以喜歡這個荻村,是為最愛聽這村中猶是漢家習慣的那一聲聲搗衣砧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