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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騰世紀 第三章露桃塗頰依苔井 文 / 小椴

    「好好看的女子。」

    余小計笑嘻嘻地說。韓鍔順他眼光看去,只見前面有三五個婦人女子正挑著擔走著,扁擔在她們肩頭一顫一顫的,顫得她們的後腰凹進處的衣紋款款的擺動,彷彿是肉兒在顫一般,倒顫出種別樣的剛健婀娜。

    韓鍔看了一眼,有動於心,卻見小計笑嘻嘻地衝自己道:「比洛陽城裡的那些假模假樣的女子強多了去了吧?」

    韓鍔唇邊微微一笑,知道他指的是誰。他們正策馬走在山間平疇上。這裡是麥積山腳,一路所見的姑娘小伙兒確實與洛陽、長安城中所見大是不同。雖不見得個個身姿矯健,卻也能時不時能遇見個腰肢修韌清窈的,只是臉上顏色略遜些,曬得都有些黑紅黑紅,卻別有一種他們的好看。別說韓鍔幼居太乙峰邊——那山峰偏僻、少與人見面,就是小計從小住在洛陽城中、見識廣些,也從沒見過這樣的婦人女子。只覺得那一份清新質樸之氣撲面而來,大不同於自己從小見慣的洛陽城中那些假模假樣一心修飾的女子,二人心中只覺暢快。

    「麥積山者,北跨清渭,南漸兩當,五百里崗巒,麥積處其半。崛起一塊石,高百萬尋,望之團團,如農家積麥之狀,故有此名……」——這是《太平廣記》裡引述隴中方志描述麥積山的一段話。韓鍔性好遊歷,對各地方志也就看得多一些。他知道方志記載:麥積山南接嘉陵江,北臨渭水,地通南北,兼得南北之勝。許多游志上說它風光兼具南方的秀麗嫵媚與北方的雄渾壯美,冬無嚴寒,夏無酷暑,自古為秦地林泉之冠。

    韓鍔自幼闖蕩江湖,所遊歷的山水原多,要講這裡風光比別處強出多少,倒也只是虛言了。但在隴中這苦旱之地,滿目黃土、一片枯瘠的平原間,猛地冒出這麼塊清潤靈秀之地,倒也確實難得少見。麥積山離天水也不過六七十里,風光卻已大大不同。小計一入此地,見到處處草木滋潤,風光秀朗,遠勝這次隴中之行的一路所見,早已樂得在驢子背上恨不能巔下來,口裡大叫大嚷道:「好地方,好地方!鍔哥,咱們以後就搬到這裡來吧,不回天水了,這裡可比天水那個勞什子荒城要好玩得多了。」

    韓鍔含笑不語,心裡道:自己此次隴東之行可不是為了玩的。但看著身邊風景,心情也覺得開朗起來。——如果沒有小計,他可能因為方檸之事也就這麼一世荒沉下去。可跟這個孩子在一起,打擾得你就是要愁也沒工夫愁去了。他這麼想著,突覺身邊陽光明媚了起來,人世中似乎還有好多快樂在等著他。

    身邊田疇規整,麥苗青青,有一些耕作的牛馬正在路邊,時有路過的村姑在看著自己。以前韓鍔從來不曾注意過這些眼光,這時看到了,心裡突然湧起一絲小小的甜蜜。

    他們這次到麥積山來,原是要趕那個花兒會的。花兒會又叫「唱山」,趕花兒會就喚做「浪山場」。據小計打探來的消息,年年春暮,麥積山的「花兒會」是最隆重的了,附近好多青年男女都要趕了來,還有一些少婦前來求子。那時,滿山遍野的就全是野調民歌。隴中之地大多枯瘠干苦,一路所見,多是黃土與窯洞,倒沒想這枯瘠之地卻還有如此盛事。

    見小計那麼興頭的樣子,韓鍔肚裡一笑,想來這孩子還不知道那花兒會的另一項功用——他在長安城聽人道及隴中風情時曾經提過,那些人提起時往往滿臉都是油笑,評價起來也只用「淫奔無恥」四個字,「都說那蓮花山呀,松鳴巖呀,一個破山洞裡的什麼象『巴戟天』之類的石頭尖筍之類的神物如何靈驗,戳戳挺挺,看去大是不雅,卻值得那些鄉巴佬如此的敬慕膜拜,以為求子之神器。不過倒也是,那一會上那麼多男女,幕天席地的,在家裡養不出孩子的,到了那兒求子,無論如何怕是都養得出了吧?」

    ——這花兒會中常有野合之事,韓鍔卻算早知道的了,他不似一般人一樣即羨且妒地將之腹誹,卻也覺得四周之草野之間在一念及處升起了一抹春色。

    他們趕來的倒也是正日子,麥積山的花兒會本該在仲春,那時草木滋長,不冷不熱,正好趕會。可今年,為了邊塞羌戎之亂,連屠數城,倒把離得還遠的此地的花兒會也攪後了一些時日。到了前面的村子,小計問了路,就不待休息,逕自要拉了韓鍔棄了那驢兩人一乘——因為前面山路難走些,怕那驢兒吃不消——直往那山場趕去。韓鍔因見天光尚早,笑道:「急什麼,且喝口茶再走不遲。」

    他們歇腳的茶棚子裡卻沒什麼年輕人,似乎村中年少都去趕那花兒會去了。棚裡只歇了個茶老與三五個有年紀的人。小計忽扯了扯韓鍔衣角,笑道:「鍔哥,有人在看你。」

    韓鍔一回頭,見小計正擠眉弄眼地向後示意著。他眼光一掃之下,卻見那棚兒深處,背後不遠果有個人在看自己。那卻是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兒,因為坐得深,剛才進棚之時,卻沒注意到。只見那女孩兒皮膚有點黑,一雙眼水靈靈的,略黑的皮膚上一張唇倒紅得鮮艷欲滴。那份紅倒像山裡長得野果兒黑莓了,被黑透透的底色映著,那黑反倒似成全了那份紅一般——要沒有它,倒沒什麼能壓得住那麼妖艷明媚的一份燦爛了。

    那女孩子的牙齒甚是整齊,她似乎也得意著自己個兒的牙齒,沒事兒就在那兒呲著嘴笑。這時見韓鍔望來,她有些羞,卻並不躲,反把一雙眼睛大大地向韓鍔臉上盯去,似在品鑒他的相貌一般。倒是把韓鍔鬧得臉上一紅,忙忙回頭,心裡道:自己長這麼大還從來沒這麼被人看過呢。他這麼想著,臉更紅了,埋頭茶碗,卻在那粗瓷大碗的苦茶裡也略略喝出了一絲甜飴之意。

    沒想身後卻聲音忽起,只聽那女孩子唱了起來:

    大紅桌子的柳牙子油漆是誰油下的你

    是個少年的唱把式臉紅卻是為哪般子……

    她聲音低低柔柔,分明是個慣會唱山歌的慣家。但聲音並不細緻,偶爾還有破聲,並不似城裡歌聲的一意求好。可那聲音卻因為偶有破聲反增了魅感,說不出的搖心蕩耳。韓鍔聽得那歌明明是唱給自己的,不由臉上更紅。旁邊幾個老兒已大聲叫起好來。一個老者見他並不接腔,又見他衣著打扮,不由笑接道:

    這客人伢分明是個外鄉的乘鞍那個跨馬俊俊的……

    他開口也是唱,分明要拿韓鍔取笑。小計沖韓鍔擠眉弄眼,恨得韓鍔恨不能馬上走開,找個背人處好好把他打上一頓。這時卻聽外面有個又破又老的喉嚨喊道:「夭夭,夭夭,你個小浪蹄子,又跑哪兒去浪漢子了?」

    那聲音尚遠,一聲聲傳來,卻是越來越近了。那外面人叫得分明就是那小姑娘,但那小姑娘並不回聲,只牙齒咬著嘴唇低著聲道:「夭夭跟人浪漢去了的,騎著馬兒坐著船跑到三千里外去了的。」

    韓鍔一愣,卻見外面忽蹣跚地走進一個人來,那人腿上似有風濕,腳步趔趄,兩腿羅圈,似騎慣了馬的一個老戌卒,面目也極油膩。

    一進了這個棚子,見著那小姑娘,他臉上神色就大喜,似揀了個珍寶般似,口裡卻罵道:「小瘋娘兒,沒事就出來浪漢。你不是吵著鬧著要來浪山場嗎?怎麼來了又不上去,反一個人背著我,難不成想偷人去?」

    他嘴裡不乾不淨,伸手就向那姑娘拉去。那女孩子滿心不願,卻也不掙,由他一步步拖到棚外面去了。

    韓鍔正吃不準那老頭跟她是什麼關係——要說是父女兩個人情形卻又不像,就是叔執長輩也沒有這麼沒規矩的。卻見那女孩子出了門趁那老頭不注意,回首衝自己嫣然一笑,那一笑就似唇邊一朵黑莓熟透了,綻了一個口兒,露出苦甜苦甜的汁液,夠人咂吧上一陣的。

    韓鍔面上一愣,心頭卻一陣迷茫,只見那女孩兒已被那老人連拖帶拽地拉著走遠了去。這邊小計卻大是好奇,已忍不住向在座的老人打聽起那女孩兒的來歷。

    旁邊的人若笑若歎,韓鍔在旁邊聽他們講——原來那女孩兒竟不是那老頭的別人,而是他剛買來的媳婦兒,名字就叫夭夭。她出落的水靈,更是方圓百里內有名的唱把式,就因為家裡窮,又遭橫禍,田地不好,井裡都是苦水,有大人害了病,交不起租子,才把她賣給那老戌卒吳天狠的。

    ——這「吳天狠」之名想來是個外號。小計道:「那她也來趕歌山?」卻聽旁邊那老者歎道:「這歌山不就是她這樣女孩子來趕的?她一向只趕過小歌山,像麥積山這麼大的大會因她家裡遠,從沒來過的。但一個女子,一輩子都沒趕過一次的話,她只怕要一輩子的怨。吳天狠再狠也狠不過她的烈性兒,只有帶著她來了,你沒見看得她那叫一個牢實?」

    韓鍔愣了愣,心裡猛地堵起了一塊悲涼來,空茫茫地萬般難受——照說,人生本應是因為那**而美好的,但一為生民,即落羅網;即有依賴,就增牽扯;即生牽扯,就生法度。所有的法度不過是集體圖存的一樣工具吧?但,怎麼漸漸漸漸,這人世,只有法度而沒有「人」了呢?人是為了欲求而生存,為了生存而相互依賴,為了依賴而設定法度,但最後,為什麼所有的法度僅僅成了一些人為一己私慾而抹殺別人**的工具了?而最本初最原本最單純的慾念反而消失不見?

    韓鍔抬眼向棚外看去,天也高高,地也青青,不遠的山上,歌聲搖動,都是方圓數百里不惜路途遙遠趕來的生民。他心內不快,喝完了茶,一言不發,站起來就走——而自己與方檸,本欲待憑藉一劍一索上的苦修之藝,以為可以風雨相呼,高揚遠舉於這繁冗的人世法度之上,以成契合,以就完好。為什麼,為什麼最後猶逃不開那塵世網羅?

    他心中鬱鬱,小計問道:「上哪兒去?」

    韓鍔一抬頭:「你不是要去看花兒會嗎?咱們上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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