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文銘就向小鎮的東邊走去,離得尚有老遠,便能看到一個臨時搭建起來的營地,嚴格說來,那裡才是本鎮居民如今的法定住處。
自第一場地震以後,再在小鎮中滯留就實在太過危險,鎮政府立刻組織人手在小鎮的東邊建起了一個臨時營地,將小鎮的所有居民都遷了進去。但是,直到所有人都搬過去之後才發現,營地中並不像預想中那麼方便有秩序。那些無錢無勢也無家可歸的人固然能從營地中得到僅能讓他們餓不死的一日三餐,所付出的卻至少是一整天的辛苦勞動;而那些大腹便便的官員則繼續像災前一樣指手畫腳,哪怕所有人都看得出來他們根本毫無指揮才幹;由於維持治安的警力不夠,掙搶、偷竊、打鬥在營地裡簡直就是家常便飯……
正因為如此,當地震沒那麼頻繁小鎮廢墟中也已經無牆可倒時,一部分人立刻從營地中搬了出來,文銘便是其中之一。
不過,那片營地到底承載著小鎮重建的所有希望,哪怕很多人甘於住在廢墟中,他們依然有義務每天去營地中勞動半天。
此時文銘大步前往營地,正是去履行他每天的義務,另外,他還可以在那裡得到一頓午飯。
營地外圍根本沒有牆,從任何一個方位進去都能直達營地的正中間,文銘沉默地走在那一間間漏風的木屋之間,看著那些破衣爛衫的人們,心中卻在想著,這樣的生活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他的具體任務就是鋸木料,沒有規定一定要鋸多少根木頭,但是一個上午除了上廁所外都不能走開。文銘很快就和往常一樣忙碌起來,而且,他幹得要比以前賣力得多。自打不得不在這裡干體力活後,他便將之當成一種鍛煉,而實際上他力氣也真比剛開始幹這種活時大了不少。經歷了昨天的事後,他的目的性就更強了。
幹活期間,時不時會看到有人明目張膽地跑去一邊休息,甚至根本就不再回來;還會看到穿著破舊制服的城管時不時跑來監工,他其實早就知道,那只不過是一幫游手好閒的**通過各種關係找到的差事……
秩序?大多數人的利益?變革?萬眾一心?
文銘很久前就想像過,如果遭遇巨大災難,或者開戰,那麼所有中國人很可能會突然間變得前所未有地團結,爆發出足以震驚世界的力量。但是現在,他想的卻是一個腐壞到一定程度的集體突然變對外來的壓力時,有可能不僅不會共同抗壓,反而會加劇腐壞的速度,最終分崩離析。
文銘已經接受了這一切,哪怕現實更惡劣一些,他照樣可以接受。當然,他也知道他看到的只是小鎮的情況,興許別的地方要比小鎮好得多,所以他心中又有那麼一絲希望。
如今他所等待的,便是那個讓他得以延續希望又或者徹底放棄希望的消息。
就這樣日復一日,半個月後,營地裡迎來了七八個風塵僕僕、面黃肌瘦的漢子,他們在進入營地的第一時間就大聲呼喊起了家人的名字,然後很快分散到了木屋林立的營地裡。
這些是從小鎮出去的打工者,災難發生後,他們不顧一切地步行趕了回來。途中遇到了各種各樣的情況,其中阻隔他們時間最長的乃是文銘試圖離開本市時遇到的那個:在當前的形勢下,人口流動會在一定程度上加劇混亂,所有人都應該盡量留在所處城市。這幾個打工者也是因為戶口所在地就是本鎮,不然的話他們途經的一些城市可能根本就不會放行。
重要的是,文銘打聽到,那幾個打工者中有人是從東北回來的,他一下就緊張起來,其程度甚至超過了當初偷偷藏起那把槍。
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文銘努力壓抑著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找到了那個從東北回來的打工者。比較悲劇的是,這個人回來本是要與親人團聚,卻在營地裡得知他家裡已經只有他一個人還活著。
興許那個人早就猜到過這種情況,所以雖然看起來一副心如死灰的樣子,卻終究沒有崩潰發狂。
那人全身縮成一團蹲在一個木墩上,眼神空洞,文銘走過來也沒有一絲反應。
文銘直接坐在了木墩旁邊的地上,抬頭時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人的臉。他從兜裡掏出半盒三五,抽出一根來,遞到了那人臉前。
那人的眼珠子終於動了動,先是看了一眼那煙,又順著拿煙的手看向了文銘。
文銘向他點了點頭,把煙又向前遞了遞。那人終於伸手接過,然後啞著嗓子問:「有火沒?」
文銘也沒回話,直接從兜裡掏出了打火機,給那人點著。
在吸第一口時,那人的嘴唇和手明顯地顫抖著,就像是冷得厲害,文銘自然知道那人並不是身體冷,而是心裡冷。將第一口煙吐出後,那人的精神終於好了一點,主動看向了文銘,明顯是猜出了文銘找他有事。
「我聽說你是從東北回來的。」
「哈爾濱。」
「那邊情況怎麼樣?」
「都差不多。」
文銘先是一怔,然後就反應過來,問道:「你是說,你這一路上見的都差不多?」
「嗯。」
終於得到了答案,而且是一個讓自己斷絕了所有希望的答案,文銘卻發現自己的情緒並沒有立刻因此變得低落,興許,是因為早就猜到了這樣的答案吧。
文銘平靜地繼續問道:「那你路過長春了沒有?」
「沒進城,怕不讓走,就只離遠了看了看。」那人的語氣卻要比文銘平靜得多,畢竟他是親眼見到過那種景象,也親自走了那麼遠的路,見文銘神情微變,那人便問道,「那裡有你親戚?」
「沒有,不過最近幾年我一直在那邊生活。」文銘老實答道。
那人聽到文銘並沒有親人在那,就沒有了壓力,直接道:「那邊全完了。」
一瞬間,文銘也很想抽根煙。
不過他很清楚,抽煙根本不能稍減他心頭的沉重,他也根本不會抽。這半盒三五是他在廢墟裡翻出來的,一直留到了現在。
「全完了……是什麼意思?」雖然覺得聽別人詳細描述那種慘狀是一件挺殘忍的事,但是文銘還是很想知道長春到底是什麼樣的情況,於是有些猶豫地道。
「大城市全是高樓大廈,地震起來……你應該能想到那種情況……」那人似也不願仔細回憶那種慘狀,皺著眉頭道。
文銘終於沉默下來,眼睛望著前方,目光卻沒什麼焦點,和那人之前的狀態根本沒什麼兩樣。
好一會之後,文銘回過神來,將那半盒三五還有打火機全遞給向了那人,並硬擠出了一絲笑容道:「我不會抽。」
那人伸手接了過去,也想擠出一絲笑容來道聲謝,卻終究笑不出來,只好澀著嗓子乾巴巴地道:「謝謝。」
文銘伸手在地上一撐站了起來,又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向那人點了點頭,說了聲「走了」,然後逕自離開。
一步步在營地間坑坑窪窪的小道上走著,看似心情沉重,實則什麼都沒想,文銘只知道,自己內心極深處正有什麼在悄然改變。
那頭彷彿在黑暗中蟄伏了無數年的猛虎,似乎終於要掙脫枷鎖走出黑暗,徹底將文銘的整個身心佔據!
哪怕早有徵兆,這一刻文銘依然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