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颯颯,西風中已透出冬天的涼意,道路兩邊的法國梧桐葉子已經微黃。
下車後,我跟在父母後面,在人群中,按父母的要求頻頻向長輩鞠躬問好,做個講文明禮貌的乖寶寶。
曉月仍坐車內,這是老爸對她的特殊待遇,一來怕她性子不適應,二來也擔心曉月的驚世容貌把人驚嚇了。
其實我知道,這些親戚族人對我親熱得不得了,不過是看在我爸的面上。十多年過去了,我對他們的印象和感情已經相當淡薄。
一隻隻手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一張張被曬得有些乾澀的笑臉變換著恍恍惚惚,握手、鞠躬、問好、回答成家之類的問題,我越來越感到不奈煩。
時間有點度日如年。好羨慕曉月哦!
風也隨心變得沉悶。
忽然,在我的耳邊,天地倏地靜下來,一絲美妙動聽的簫意傳入耳邊,接著響起一個少女的清悅的詠詩之音:
「二年三度負東君,歸來也,著意過今春。」
似真是幻,情況爽不可言,又無比玄妙,有如沙漠聽到水流,身心立即清涼透徹。
遁著聲音,在人群中,驀然回首,我看到在一棵樟樹下,一個嬌小而飽滿的少女身影,在人群的那邊看著我。
我全身微震,腦海中,那襲草綠色的衣裙,那雙美麗而清澈的大眼睛,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定睛看去,只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一身綠色連衣裙,瓜子臉大大的眼睛,長髮披肩,清純亮麗,雖不及曉月,卻另有一番天真純樸的氣息,正面帶甜甜地微笑,亭亭玉立著,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嘴裡一張一張的,像在和我說什麼。
她那驚喜的樣子,好像多少年來,她一直就站在這裡,在守候我的到來;而隱隱約約中,好像在我的童年裡,很早就有過這樣的承諾。
然而,十幾米的距離,卻隔著多少的噪音。我想走過去時,立即又有一雙長輩的手握住我,然後不停地問長問短。
我不得不朝她苦笑一下,繼續我的應酬。
當我終於騰出空,快步走到剛才她出現的地方時,她已經不見了。
「請問一下,剛才部在這裡的那位穿綠裙的長髮女孩,你知道她是誰,朝哪裡走了?」我焦急地問一直站在這裡的一個執旗手。
而那執旗手卻一臉茫然地看著我,等我再說一遍,才莫名其妙地搖了搖頭說:「哪有這樣的女孩,我沒看到過。」然後他又幫我問了旁邊的人,都說沒看到過。
是夢嗎?我的手輕輕虛放在她剛才站的地方,但我卻感受不到任何靈力的存在。
一切有如一陣雲煙,只留下一抹淡淡的幽香,令我淡淡的迷惘和悵然。
家祭安排在明天,但作為名譽會長,要先參與整個祭祖儀式的程序的制訂。老爸帶著我們直接乘車到鎮南的羅氏家祠。
佔地三百畝的家祠,從小就是我和堂兄弟們遊戲的地點,特別是門樓那一對石獅,我和夥伴常常騎在上面,威風凜凜地喊殺喊砍。
家祠分門樓、外門坪、內坪、放生池、上廳、大廳、後廳,雕樑畫棟,飛簷翹角,金碧輝煌,在那一根一人合抱的柱子上,掛著弧形的木盈聯。當然,這些都是後來宗親會重新修繕添置上去的,原有的早焚燬。
站在門樓前迎接我們的,是現任族長兼宗親會會長羅忠盛,他鬚髮皆白,目光和藹,一臉紅光,是個德高望重的人。他傍邊還站著一名穿道士袍的高瘦老者,昏昏沉沉,像一夜未睡。
但我卻感受到,他的身上有靈能在波動,但有些雜,不是很純正。
老爸老媽立即向羅會長行晚輩禮,族長親熱地握著老爸的手,然後一同走上山門。邊走,羅會長介紹他身邊的老者:
「這位許法師,是我們特地請來做法事的。這位是我羅家著名的企業家,也是宗親會名譽會長。」
許法師仍半閉著眼,懶洋洋地點點頭,算作回禮。
但當父親介紹曉月時,他眼睛明顯一亮,睜開一雙顯得有些神光的雙眼,一臉驚疑地打量了曉月和我一下,顯然這法師有點水平,感應到我們的靈能大得出乎他意料之外。曉月仍戴著她的紗罩,緊緊地站在我身邊,非常溫順。
在大廳上,煙霧氳氤,高燭高照,羅氏先祖羅豫章的木雕及靈位端立在高高的神龕,前面擺放著全豬、全羊和雞、鴨、魚等五牲供品。
一個小道士跟著一名中年道士在做法事,他們一邊捧著本道經唸唸有詞,念一段就打一下鈸,一邊邊舞著桃木劍左搖右擺地跳動。不時,小道士停下來,在香爐裡燒著寫滿符咒的經文衣紙。
「他們在幹什麼?」我好奇地問曉月,她可是這行的宗師了。
「他們念的是太上洞玄救苦寶卷,燒的是往生咒,這種咒衣,不僅可以超度亡靈,消除陽人業障,更可增加陰人福力之威力,亦有增加陰神之福力的作用。」曉月有些不煩地皺了皺眉頭,我知道她是受不了一殿濃烈的香煙味。
「這裡沒事,我跟爸說一下,先回家。」
「好啊,我想看看你過去生活的地方。」
老爸則帶著老媽跑在祖先的神龕下,連叩了三個響頭,默默地感謝這些年祖先各神靈對他生意的護佑。
當我轉過頭時,發現那叫許法師的老道士一臉震驚,這傢伙一定在偷聽。
正當我跟老爸說先回去。
這時,那老法師突然朝曉月撲去,跪倒在地上,連磕了三個響頭,將大廳內十多人全部驚呆了,包括我父母——
因為我怕他們擔心,只跟他們講曉月是永安鎮的女孩,一次出差時認識並相愛的,父親一向看中的是人品和氣質,曉月在這些方面無可挑剔。
曉月倒一臉平常,我看到她的手指做了向個雲態、花狀的手勢,然後將許法師扶起來,然後拉著我的手,輕輕地朝外走。我知道,那許法師認出了她身份,但曉家一向是家族宗教,不可能有姓許的教徒啊?
曉月看了一眼,笑說:「許老頭是我大伯的弟子,他是半路出家的;他對我行重禮,是有事求我,有一個惡靈,他超渡不了。」
「這些事都是舉手之勞,別掃了我們的興,走,我帶你去我最喜歡的地方去玩。」我拉著她的手,朝河邊跑去,那裡有一棵五百年的樟樹,它枝葉茂盛,但畸形得像一隻巨大的雞冠一樣,屹立在河畔。
我先爬上樹,得意地朝曉月揮手。
曉月白了我一眼,在我的目瞪口呆中,也像頑皮小女孩子一樣,四肢並用爬上樹,讓我看到她的另一方面。
在一個巨大的樹節後,我指給她看一個小盒子似的小坑,說:「月,這棵樟樹,是我家鄉的姻緣許願樹。這個小洞是我小時最得意的一個發現,我叫它潘多拉盒,把名字寫上去,會實現夢想。」
然後朝裡摸了摸,終於摸到了我的名字,高興地說:「還在呢,記得我八歲時,常夢見一個女孩子,但醒來就忘記了,奶奶說那就是我未來的妻子,因此到這裡祈求,我還挖了一棵很可愛的小草回去種。
但我怕樹神忘了,就爬上來找了這個地方,將自己的名字刻上去。」我深情地望著她說,「現在,我的願望實現了。」
曉月紅著臉,眼睛裡閃爍著幸福的光芒,她默默凝神感應了一下,搖了搖頭,說:「你可能要失望了,這棵樹並未成靈,它所立的位置臨水,土質鬆散,生存已是艱難,怎麼還有餘力吸收天地靈氣呢?」
我可不管她,將她名字用小刀刻在我的旁邊,因為我需要的不是樹,而是兩顆心,是上天。
接著,我帶曉月又逛了紫霞光閣、慧照庵、金華堂幾個名勝,並爬了望象峰,坐在山頂,俯瞰整個小鎮。
小鎮變小了,天地變寬廣了,山巒在我們的腳下,山風吹拂,太陽西下。
曉月雙手一揮,只見一片流螢幻化出來,帶著淡淡的花香,在我們的身邊飛翔,浪漫溫馨。螢光中,她默默地依偎在我的肩膀,美眸幸福地閉上,像進入永遠幸福的夢鄉。
我感受著曉月的體溫、她嬌嫩的肌膚和淡淡而美妙的體香,喃喃著說:「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願家鄉的一草一木為此時此刻我們擁有的幸福作證。
夕陽下山,我們攜手回鎮。
我的故居在太巷南面,分三進,兩邊有植房作為廚房用,下兩進現在空著,原是叔伯分去的,但他們已經搬到新居去住,舊居只是偶爾照顧修繕一下。
只有屬於我爸的上進四廂兩植,父親曾委託伯父進行全面的裝修,因此非常整潔、古雅,廂房、客廳、天井、小廳、走廊,左右對稱,雕樑畫棟,明亮寬敞,造型美觀。室內傢俱,富貴華麗,選用貴重堅實的楠木、檀香木料製作,明漆雅床、梳妝台、八仙桌桌、學土椅、大櫥、書架等,雕樓刻畫,施朱塗漆。每年祭祖或春節總有幾天,我們全家就住在故居裡。
回到家時,老爸已經在家裡焦急地等待,當看到我們回來時,拉我們進小廳,避開母親,第一句話就問:「這是怎麼回事,那許法師可是儒裡縣最出名的巫師!」
曉月不慌不忙地說:「我堂叔叫曉純文,他和您是故交啦!」
父親眼睛再次瞪大,久經商場的社交高手,指著曉月竟說不出話來,好半響才嚥了一口茶口,結巴地說:「你、你、你,難道你就是……」
「老爸,您沒事吧!瞧你嚇成這副樣子,曉月不就是一教之主嗎?」我笑說,心想,如果告訴他兒子也是一位大巫師,那還不昏過去?
父親喜憂參半地想了一會兒,最後歎了一口氣,他知道以後的日子不會再平靜,但既然選擇了,就一定要面對到底,這是我父親的性格,而我遺傳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