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鳳姐與三春正讚歎間,便見一個姑娘已然盈盈而出,俏生生地立在眼前。
卻只是家常打扮,杏黃宮裝長裙,袖口繡了折枝桃花的淺粉色中衣,中衣外面穿著一件淡綠繡著鵝黃臘梅的比甲坎肩兒。一頭青絲鬆鬆地挽著最尋常的望仙髻,鬢邊只插了一枝喜鵲登梅白玉簪,再無別的花翠飾物。
可是,越是這樣素雅清淡的妝扮,越是掩不住天然的一段風流態度。
「月影花移動,疑是玉人來。雖然此時沒有月影,可是卻有荷影,真格兒姐姐就是那詩裡的玉人兒呢!」
聽到鳳姐酸秀才掉書包,姐妹們都是一陣好笑,也不提醒鳳姐用典都用錯了。
黛玉嫣然落座,一面端起慧人沏上來的茶輕抿了一口,一面俏皮地道:「嫂子回去可也要找個先生來認字才好,在姐妹們跟前說錯不妨,若是在外人面前,可真是鬧了笑話了。」
聽到黛玉的話,正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一般清脆明亮,其間夾雜著一點又嗲又糯的腔調,三春姐妹都撐不住笑了起來。
鳳姐卻是忙笑道:「從小兒先生給我取了學名,不過我一見這書本子,腦子就疼,可別叫我去讀書認字,那可比殺了我還難受。姑娘們都是乳名兒,可一個個都是讀書識字的才女,我生了這麼大,可是徒有學名兒不認字。」
黛玉淡笑道:「什麼才女不才女的?四哥常說,萬事不能拘於書本子工夫。有的人一肚子詩書,可也沒什麼新奇!」
說著,便拉著年紀最小的惜春笑道:「妹妹比我還小呢,可讀了什麼書?」
惜春眼珠子滴溜溜地看著黛玉,神態也不覺嬌憨活潑:「我可不大讀什麼書,倒是佛經多瞧了幾本。」
黛玉不覺搖頭笑道:「佛經算什麼?小小的年紀,我可不愛看佛經,也只我們家四哥是個佛爺,藏了極多的佛經罷了。」
惜春卻是好奇地問黛玉道:「都說江南山清水秀出美女,姐姐,江南那邊的人物都如姐姐這般清新脫俗嗎?」
聽了惜春的話,宜人先撐不住笑了起來,道:「說起這美人,也不是拘於一個地方兒的,我們太太可是金陵人氏,從小到大在京城裡長大的呢,那才是天下間有一無二的絕色佳人。可是若說江南這塊地方,也有我們這樣歪瓜裂棗的人。」
探春聽了宜人自貶的話,卻笑道:「這位姐姐說話實在是太貶自己了,依我說,美人當如林姐姐這般,才算是鍾靈毓秀之人。還有姐姐,那聲音兒就如枝頭上的黃鶯兒一般圓潤清脆,比我們在京城裡長大的,賽過十倍。」
宜人素與黛玉笑鬧慣了的,便笑道:「不用說什麼枝頭上的黃鶯兒,咱們屋子裡就有一個千伶百俐的黃鶯兒呢!」
眾人都笑了起來,唯獨惜春不解,拉著黛玉問道:「咱們屋子裡也有黃鶯兒?怎麼我沒見呢?」
黛玉笑道:「我可也見到了,姓賈名探春的妹妹,可不就是一隻伶俐乖巧的黃鶯兒?」
惜春「哦」了一聲兒,眼睛只管瞅著探春,左思右想也沒見她有什麼黃鶯兒一般的模樣舉止。
鳳姐見黛玉真格兒是伶俐可愛,說笑之間,依然讓滿屋都是歡聲笑語,想著懦弱木訥的迎春,小心翼翼的探春,孤僻冷漠的惜春,都不如黛玉這一份女孩子的灑脫,不覺心中更添了三分喜歡,笑著道:「妹妹這樣伶俐,別說老祖宗了,就是我們見了,心裡也怪愛見的。若是妹妹與我們日夕相見,可不知道是一件多美的事兒了。」
黛玉聽了莞爾一笑,道:「這有什麼難的?我只不耐煩人情禮節上的事情,太過繁瑣。不過四哥說要我繼續守制讀書,已經請准了一個先生,我一個人倒也是白白浪費了先生的一肚子學問,若是姐妹們不嫌棄,一同與我讀書可好?」
鳳姐聞言不覺一呆,三春卻因喜歡黛玉,也都叫好,唯獨探春遲疑了一會兒,道:「人家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不知道老太太可是願意不願意呢!再說了,我們是外人,怎麼好常常到四貝勒府裡走動?」
黛玉淡淡的眉兒蹙了起來,悶悶不樂地道:「我最不愛這裡的人,總是來往一大截子的禮數兒。」
慧人柔聲道:「這有什麼的?四爺事務繁忙,極多的時候沒空帶姑娘,也怕姑娘人在異鄉心裡不爽快,姑娘想要幾個姐妹來陪著說笑解悶,四爺也沒有說不的道理。等四爺下朝回來,姑娘只管跟四爺說就是了。」
黛玉聽了這話,復又喜歡起來,纖手摟著慧人送上濕潤溫軟的香吻,滿足地叫道:「慧人姐姐最好了,玉兒親親!」
鳳姐和三春見黛玉忽而老成,忽而淘氣如幼兒,都不覺失笑。
見到慧人受到黛玉的幾個香吻,宜人也不覺吃味起來,叉腰道:「姑娘,我也很明白,對姑娘很好呢!」
水嫩嫩的嘴兒微微一嘟,黛玉得意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扮鬼臉,笑道:「宜人最壞了,才不要親親!」
宜人伸手就要擰著黛玉的如雪香腮,黛玉一面往慧人懷裡躲,一面叫道:「宜人,你作死的,辟邪咬你!」
慧人笑道:「好了宜人,若是真惹惱了辟邪,誰也救不得你呢!」
一提到辟邪,宜人不覺打了個寒噤,縮了縮身子道:「姑娘有了辟邪,就長了好幾個膽子了!」
探春疑惑地問道:「辟邪不是上古神獸嗎?難道世間竟真有辟邪此等神物?」
宜人拍了拍胸脯,笑道:「是不是神物我不知道,只是說是靈獸倒是真的。這死辟邪,最凶悍之極,生平只認得四爺和姑娘,對我們是愛搭理不搭理的。前兒個夜裡,有一個刺客入府刺殺四爺,不知道怎麼回事兒,給我們家的神劍發覺了,嗚嗚鳴叫,驚醒了辟邪,張口就咬掉了刺客的半截身子。」
一句話說得鳳姐和三春都是臉色慘白,黛玉不覺一笑,道:「聽她亂嚼舌根子呢!刺客殺人,在皇家裡原是極常見的,有的為了錢,有的為了權勢地位,有的是前朝餘孽,說起來,皇家裡的阿哥,也沒有沒遇見過刺客的。」
惜春臉上有憂色,拉著黛玉的手問道:「姐姐住在貝勒府裡,天天都是這樣危險嗎?若是老祖宗知道,心裡必定擔憂的。」
黛玉拍拍她手,嬌聲笑道:「刺客又不是衝著我來的,再說,四哥若是護不得我的周全,也不會叫我住在這裡了。」
說著眸光流轉,全是笑意盈盈,道:「我有辟邪呢,最是護主的靈獸,只有不知事的人才來惹到我頭上。」
宜人笑道:「罷,罷,罷,說起這些事情做什麼?原是與咱們小老百姓沒什麼相干的!姑娘帶著鏈二奶奶和姑娘們都去園子裡玩耍一番罷,上一回鏈二奶奶來,也沒進我們家的園子呢!」
黛玉興沖沖地忙挽著惜春笑道:「正是,今兒個才叫十三哥哥給我搭建了一個鞦韆呢,正好姐妹們來一同玩耍。」
說著便往外走,也不理窗外一陣丫鬟的竊笑之聲。
那園子不過就是一些江南的山水,點綴著幾塊太湖石,別的也就是一些花木蔥鬱,沒有那種泥金堆砌的華麗。
禛貝勒府中最尋常的就是古刺槐了,樹幹曲折玲瓏,枝葉碧油油一樹,等到五月槐花開的時候,香味濃郁。
黛玉笑道:「我最喜歡這裡的五月呢,那時候四哥和十三哥哥總是會採下一串串的槐花兒,淡綠色的花萼兒,雪白的花兒,比滿樹的梨花還好看還清香,生吃的時候有一股淡淡的香甜,若是叫人做成了窩窩頭,或者是油煎餅兒,愈加好吃。」
在榮國府中,從不曾有這般低賤的樹木,故而三春和鳳姐也不曾見過,更別說五月的時候還吃槐花的窩窩頭和油煎餅兒,因此聽了黛玉的話,年紀最小的惜春不覺嚥了一口唾沫,道:「林姐姐,明年槐花開了的時候,我也要吃。」
黛玉看著她,笑著點點頭,道:「好啊,這許多古槐,誰吃得完所有的槐花?」
兩株最大的槐樹中間果然搭建了一個鞦韆,結實的牛筋繩沒有半分兒鬆動,中間卻不是尋常鞦韆的木板,而是兩邊各有兩根牛筋繩繫著一把精緻的椅子,椅子上還搭著一件半新不舊的金心閃綠蟒緞椅披。
黛玉因笑道:「四哥常說大戶人家的小姐,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素日裡也不過就是能在花園裡取樂罷了,一生都給深宅大院生生得困住了,不知道外面的風景,故而叫十三哥哥給我搭建了一個鞦韆好玩耍。」
說著坐了上去,宜人過來推著鞦韆蕩漾。
見黛玉笑得開心,惜春也不覺心中蠢蠢欲動,上前道:「林姐姐,你也讓我一讓,我也要玩!」
黛玉下了鞦韆,惜春忙欲坐上,只是她從未曾玩過鞦韆,故而舉動略嫌笨重,讓黛玉一陣好笑,好容易扶她上了鞦韆。
宜人先蕩時,嚇得惜春還是哇哇大叫,過了一會兒,惜春卻又喜笑顏開,不住叫道:「姐姐才使力一些兒,真的好好玩!」
宜人加了一些力道,惜春喜之不盡,背靠著椅背,舒服地瞇著一雙眼睛,神情滿是得意。
古槐虯曲玲瓏,每株古槐下又都有一個石桌,四個石凳,想來是休憩之用。
慧人將鞦韆前的石桌收拾了一番,擺上黛玉家常愛吃的糕點茶果,又墊了四個軟墊,黛玉便招呼鳳姐和迎春探春落座。
鳳姐笑道:「妹妹在這裡,倒是十分自在的,我瞧著也不禁羨慕起來。」
黛玉為之莞爾,道:「也沒什麼自在不自在,我只喜歡過著平淡的生活罷了,太多的是是非非,煩瑣之極。」
鳳姐若有所思地看著黛玉,也許越是平淡的生活,越是容易叫她笑得長久罷!
見黛玉如此堅定,想起賈母所囑,素來鑒貌辨色的鳳姐竟有些難以啟齒起來。
偏生在這時候,就聽得一個俏生生的聲音道:「倒不曾想到,甫一進來,卻見到如花女兒好幾個!」
眾人不覺往來聲處望去,卻見到一群丫頭媳婦,簇擁著一個旗裝麗人,俏生生地立在園子門口。
只見那麗人身穿一件大紅旗裝,繡著一團團金黃的石榴,取自石榴多子之意;粉紅色的領口和袖口皆是繡著牡丹花樣,顯而易見取自花王之意。頭上卻是鬆鬆地梳著極家常的墮馬髻,插著一枝百子千孫鬧春紅寶石簪子,滿身珠寶玉石閃閃聲光,愈加顯得雍容華貴。
古槐淡淡的綠蔭下,只見那女子生得長眉若春柳,美目如秋波,巧笑倩兮之間,竟是風情萬種,珠寶玉石烘托得她更如神仙妃子一般彩繡輝煌,若說漢人女子秀似芝蘭,她則燦若玫瑰,只是年紀較長,更顯得艷美秀媚。
黛玉自住在禛貝勒府中,從未見過外人來走動,今見這女子,不覺一呆。
鳳姐卻是低聲讚歎了一句,道:「呀!這是誰家的格格?竟是如此雍容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