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的中午,肖彥梁正帶著幾個人在「好再來」飯館吃飯。坐在二樓靠窗的位置上,可以把附近街面傷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
「這倒是一個好地方。」肖彥梁一面用手指輕輕敲擊著窗沿,一面暗自思索。自從周松柄接手偵緝隊以後,僅僅是在第三天悄悄出動過一次,以後再也沒有任何動靜。而就是那一次出動,肖彥梁他們到現在,除了知道是去抓人,其他的也是什麼都不知道。
他現在很矛盾,內部由於司徒雲海和康直的事情,不得不暫時停止一切活動;外部,那個周松柄的城府好深,這個高級特工出身的隊長,讓肖彥梁隨時在心裡都有一種忐忑不安的情緒波動。什麼時候重新開始行動,這已經是他們內部經常討論的話題了。雖然知道這樣的話題很危險,但是肖彥梁卻感到無能為力,要讓一幫子血性漢子突然因為某種懷疑而放下手裡的抗日大業,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總算是明白什麼叫「飲鴆止渴」的意思了。
飯館對面是個茶館,茶館的名字也有趣,叫「閒聊」。顧名思義,茶館取名「閒聊」,當然是希望客人不要帶給這裡任何麻煩。
這個茶館是在姜佑行他們走了以後開張的,看到它,肖彥梁就想起這幾個『共產』黨人,心裡有時候還挺掛念他們的。算算時間,幾個人離開也有三個多月了,不知道那個叫武田俊男的鬼子內奸現在怎麼樣了。
從收音機裡得到的消息裡面,肖彥梁沒有聽到任何收復國土的好消息。這樣的狀況使得他有時候心情莫名其妙地暴躁起來。比如說現在,坐在樓上,看著樓下對面「閒聊」茶館裡進進出出的人群,肖彥梁就忽然覺得心煩意亂。那種偶爾出現的,想大喊大叫,想出手打人,想破壞所看見一切的衝動又出現了。
看著那些有閒情逸致喝茶的老百姓,他有些明白當年田萬章先生的那種無奈!
肖彥梁不由得把窗沿抓得緊緊的,窗沿的稜角對皮膚的刺痛讓他稍稍好了一些。他歎了口氣,微微放鬆了一下。
接二連三的事故,肖彥梁明白自從開始和鬼子干以來,真正的危機已經來了。可恨的是,明明知道這樣的危機,卻不知道改如何去化解。他僅僅是個警察,沒有受過任何訓練,除了那種異乎尋常的小心謹慎,他沒有任何資本去和那些專業的特工鬥。
「大哥,吃飯了。」身後德貴輕聲喊著。自從康直的回來,他也明白,這些天這個自己極為敬重的大哥所承受的巨大壓力。
端起碗沒吃兩口,樓下面忽然傳來一陣驚恐的喧鬧聲,肖彥梁脫口就罵了一句:「他媽的,什麼世道,吃個飯也吃不清淨。」罵歸罵,幾個人還是不得不放下碗,來到窗口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樓下的街面是一片混亂,偵緝隊的人和一小隊鬼子憲兵已經把那個「閒聊」茶館團團圍住,周松柄叼著煙卷,背著手站在外面。
肖彥梁一驚,大白天抓人,這在偵緝隊可是頭一回,甚至連他們警察局斗不知道。接觸過幾次,他清楚周松柄並不是一個莽撞的人,那麼這一次的行動想必是得到日本人的同意的。
偵緝隊全體出動,想來將要被抓的人一定非同小可,這麼大的事沒有通知警察局,肖彥梁隱隱約約感到了一絲危險。
「下面事周隊長麼?」定了定神,肖彥梁開口問道。既然遇見了,總不能作壁上觀吧?通過對話也可以瞭解一下情況。
果然,周松柄聽見上面的問話,顯然也是吃了一驚,抬起頭看見樓上的肖彥梁正笑瞇瞇地看著自己,於是雙手抱拳:「原來是肖局長。不好意思,小弟今日公務在身,不能上來見禮了,還請肖局長多多海涵。」
「呵呵,周隊長哪裡的話,大家都是一家人,這麼說可就見外了。不知點子扎不扎手,是否需要我們幫忙?」
「多謝了。打攪肖局長吃飯,小弟賠罪還來不及,哪裡還敢替這樣的要求。」
「那好,周隊長如此好意,彥梁也不敢拒絕,你先忙,忙完了上來喝杯酒如何?」
「也好,難得和肖局長喝一次酒,小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說話的當口,茶館裡面的抓捕已經有了結果,一個穿著長衫的中年人被反扭著手臂押了出來,緊跟在他身後的,是一個捂著臉,也穿著長衫的小個子男人。
「趙先生,你這又是何苦呢?我們不過是想請您去喝喝茶,聊聊天,用得著這樣子嗎?」看見那個人被押出來,周松柄明顯鬆了口氣,伸出手裡拿著的扇子,支起那個姓趙的中年男子的下巴。
那被捕的男子看著周松柄,竟是一言不發。周松柄有些尷尬,揮手讓手下把他押走。
肖彥梁微微歎了口氣,看樣子這人一定是個『共產』黨了,要是是國民政府的,他應該早就得到消息了。
正要轉身,眼角突然看見不遠處的小樓角似乎有人影一閃,還在奇怪,耳邊猛然傳來一陣槍響,手裡下意識地把槍拔了出來。
街上再一次陷入混亂,突遭襲擊的偵緝隊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除周松柄等個別幾個,大部分還懵懵懂懂地傻站在那裡。
兩個人影趁亂從樓上跳下來,一個單膝跪地,手持雙搶射擊;一個一把將被捕的人從已經死掉的押解員那裡拽起來就往旁邊的屋裡跑。
肖彥梁眼尖,從那兩個人跳下來還未落地,就認出了他們,一個是「閒聊」茶館的老闆,一個是小二。
沒有時間多想,他已經看見大批的日軍從外圍向這邊圍過來,而此時,街上早已沒有了一個閒雜人員,想要趁亂逃跑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了。看他們跑的方向和出來的地方,那屋子和茶館之間,必然有暗道相連!
眼見著兩個人就要跨進屋子,猛然間茶館老闆的兩條腿上綻放出一朵朵血花,他一個踉蹌栽了下去,順勢也把救出的人拖倒在地,那被救人發出一聲低呼,掙扎了一下沒有掙扎起來--他的右腿顯然不能使力,估計是剛才那一下子把右腳踝崴了。
槍聲忽然大作,被襲擊的偵緝隊終於緩過神開始還擊。僅僅是一會功夫,槍聲又忽然停了。那個掩護的小二不知什麼時候躺在地上,渾身是血,一動不動,已經是死了;而數十個偵緝隊的人和憲兵已經把槍口對準了門口的兩個人。
對方手裡還有槍,所有的人都不敢貿然起身,沉默中周松柄的聲音響起:「投降吧,趙先生,你們逃不出包圍圈的。」
被困的兩個人沒有說話,場面再一次陷入了沉靜。此時所有的人都看見那姓趙的在對茶館老闆說著什麼,而後者已是滿臉的痛苦。
肖彥梁在一干手下驚訝的目光中徒然地放下槍--那老闆腿上的上,就是他打的。原因很簡單,
第一,他遇上了這件事;
第二,他還看見鈴木啟隆親自帶人趕了過來,藉著牆角觀察著這裡的一切;
第三,他的槍法,出槍的速度,是非常有名的。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即使裡面有地道,他們能逃走嗎?他們可能逃走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他們絕對不可能逃走!
肖彥梁看見兩個人的動作和表情,基本上猜到了下面將要發生什麼事,心裡淒苦,卻也感到欣慰。他的處境,注定了他不能把兩個人打死。
被圍者交流了幾句,那茶館老闆猛然間舉手,兩隻槍抵在趙先生的下顎上,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扣動了扳機。
鮮血剎那間濺滿了開槍者的全身。
「好漢,何不留下姓名!」預料中的事情終於發生,眼看著掌櫃把槍指向自己的頭,肖彥梁卻忍不住喊了一聲。那人聽到叫喊,果然把頭望向這邊,只是滿臉的血跡,已經無法看清楚他的表情。
「趴下!」肖彥梁猛然間看見倖存者雙肩一動,大叫一聲,把頭從窗戶上縮回來,同時身子趴在地上。剛完成這些動作,一排子彈已經打了過來,他們剛才靠著的地方已經是支離破碎了。
「好槍法。」肖彥梁讚了一聲,站起身子,果然,那茶館老闆已經『自殺』身亡了。他連忙帶著人下樓匆匆趕了過去。
「肖局長,你稱呼他為『好……漢』?」鈴木啟隆等肖彥梁敬過禮,冷笑著問道。
肖彥梁登時叫了起來:「太君誤會啊。小的身為警察局長,哪能不知道這個茶館老闆的名字?這個人叫王實在,當然他是一點也不實在。本省儀徵人。」
「那你為什麼還要……?」周松柄奇怪地問道。
「哎呀,我的周大隊長,」肖彥梁歎了口氣搖搖頭:「我這不是在分散他的注意力嗎?你的人完全有機會撲上去阻止他『自殺』的。我想他作為掩護者,又在這裡經營了鋪子,手下肯定還有人,活捉他也一定會有所收穫。唉,可惜了我那幾槍,竟是全都白費了功夫。」
「什麼?那幾槍是,是你打的?」周松柄驚訝地張大了嘴。
「不是我們局長,難道還是你們偵緝隊?」德貴嘲笑著:「就偵緝隊那熊樣,人都被打倒了幾個,還沒一個拔槍開火的。要不是我們局長幫忙,那兩個人早跑了。」
鈴木明白德貴沒有說謊,他剛蹲下身子,就看見肖彥梁舉搶射擊。他忽然發覺肖彥梁對自己的問題回答得非常好,的確,那個犯人聽見問話,顯然下意識地望過去,放鬆了對身後的警惕。好機會啊,的確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可惜,不要說那些支那人,就是自己,也沒有想到這一點。
「八嘎!」鈴木低聲衝著那幾具寧死不屈的屍體罵了一句,也不理會其他人,轉身帶著憲兵離開了。現場只剩下警察和偵緝隊兩幫子人。
「肖局長,可真是要謝謝你,不然讓那兩個人跑了,小弟這吃飯的傢伙可就保不住了。改日小弟一定好好謝謝你。」周松柄笑著說道。
肖彥梁抱拳回道:「好說,好說,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周隊長也不要放在心上。行了,這現場的事情好事要處理一下的。我也就不打擾周隊長了。告辭。」
沒走兩步,就看見那個曾經捂著臉,跟著趙先生出來的傢伙走到周松柄的身邊,小聲喊了一聲。
這一喊不要緊,周松柄伸手「啪」,就是一個耳光打過去:「他媽的,明明這是一個黑店,你狗日的竟然不事先告訴我,是不是想藉機反水啊?」
這個人看來就是這起事件的總導火索了。他應該是一個叛徒,不然在茶館裡不會挨一巴掌。肖彥梁心裡厭惡,眼角看見不少的偵緝隊隊員都看著那邊,有心正想火上澆油,又走了回去,一把拉過周松柄:
「哎,我說周隊長,不是我倚老賣老,這你們偵緝隊的家事,卻放到這裡大街上處理,街坊鄰居都看見了,偵緝隊其他人怎麼想呢?對老弟你也不是很好吧?」
「他?哼!」周松柄輕蔑地一笑:「一個反骨仔而已,有什麼好怕的?你瞧他長得那個熊樣,老子剛把他帶到刑房門口就挺不住全招了。本以為會有條大魚,卻什麼也得不到。」
「是啊。」肖彥梁也跟著長長歎了口氣:「憑我的經驗,這屋裡一定有一條暗道,要不那兩個人明知被包圍了,往屋裡跑幹什麼?掌櫃的和小二明明仔茶館,又怎麼從這裡衝出來?這間『閒聊』茶館開張也有大半年了,這可是他們的一個重要據點啊。」
「呵呵,多些肖局長指點。」周松柄笑著說道,可是肖彥梁卻沒有感覺到對方語氣裡的興奮,再一看,一絲嘲弄的笑容輕微地掛在他的嘴角,肖彥梁心裡暗自吃驚,這個漢奸竟然早就想到了這一點,又不怎麼接受阿諛奉承,到底在想些什麼?
以前的接觸大家的關係似乎都非常不錯,可是今天,涉及到了對方的職責,情形又完全不一樣了,周松柄的表情和做法,顯示出他的戒心很重,可就是不知道他是在懷疑自己,還是防備自己。
如果是前者,說明他極得鬼子的信任,就連司徒雲海這樣絕密的事情都沒有隱瞞他,並且這件事並沒有因為那幾封威脅信而淡化,反而是越來越引起鬼子的興趣。
這件事真是讓人頭痛。
晚上,憲兵隊,橫邊淺正在聽取鈴木啟隆和周松柄的匯報。
「具我們勘查,的確有一條暗道連通道茶館,再從茶館裡通向外面。要不是肖彥梁及時開槍,小的可就沒法向太君交待了。」周松柄恭恭敬敬地匯報著前因後果。
「現在你難道可以交待嗎?」橫邊淺沒有大聲說話,而是冷冷地看著周松柄:「趙陽是支那『共產』黨從前線派往後方的極為重要的幹部,他的價值無可估量!好不容易有了機會並且還抓住了他,竟然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肖彥梁說得沒錯,選擇這樣的地點,他們必然有充足的準備,事先你為什麼不繼續問個詳細清楚?而且你們偵緝隊的警戒人員呢?他們怎麼就跟著你一起亂轟轟地離開呢?」
「長官,周桑也是沒有想到。」鈴木為周松柄打苞不平:「他剛上任,就認出一個傢伙是以前從他手裡逃走的『共產』黨,進而牽扯出趙陽這個重要人物,也成功摧毀了『共產』黨的一個重要的據點,我覺得他還是很不錯的。」
「周桑!哈哈∼」橫邊淺忽然笑了起來,隨即立刻嚴肅地問道:「鈴木君,這個支那人給了你什麼好處?沒見幾次面,你就這樣稱呼他?」
他們說的是日語,周松柄除了知道「周桑」是支自己以外,什麼也聽不懂,對於橫邊淺語氣的變化和鈴木啟隆顯然是受了訓斥才有的姿勢,他感到很奇怪。
橫邊淺不耐煩地擺擺手沒有讓鈴木解釋:「對不起年輕人,我只是想提醒你,他不過是一條打獵時使用的獵狗,你沒有必要對他太好。」
「是,閣下。」
「你還是太年輕。」橫邊淺搖搖頭:「雖然我們破獲了這麼一個情報站,可是相對於我們將要得到的東西,實在太少了。周隊長,」橫邊淺改說了漢語:「你行動以前,那個肖彥梁是很早就在那裡了嗎?」
「報告太君,是的,我道那裡的時候,還是他主動和我打的招呼。」
「那麼你們覺得他像是偶然出現在那裡的嗎?」
沒讓周松柄回答,鈴木說道:「我認為是一個巧合。我調查過,肖彥梁從來不在一個地方連續吃上兩次飯,總是很隨意地找一個地方。這樣的方式,我更願意相信,這是他的一種自我保護意識。」
「這麼說,你們都認為肖彥梁出現在那裡是很偶然的了?」橫邊淺皺著眉問道。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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