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霎時間安靜了。
過了一陣,德貴著肖彥梁挖苦道:「肖隊長既然怕日本人,不和我們去,就請讓到一邊。」他完全不能忍受眼前的肖隊長的阻止話語。
張旭搖手阻止了德貴繼續說下去,他相信肖彥梁。他向著王樹心吼道:「王樹心,你他媽的當我在這嗎?快給老子把槍拿開。」
張旭的話自有一股子威嚴,王樹心猶猶豫豫,心有不甘地移開了指著肖彥梁頭的槍。
「各位,」肖彥梁伸出雙手向下壓了壓,穩定了一下大家的情緒。
「張富這王八蛋幹了這傷天害理的事,現在肯定怕得很。德貴,諸位兄弟,你們說他現在在哪?我們要報仇,到哪裡報?哼,我看這小子說不定正和日本人在一起等著看咱們去送死。」
一聽這話,大傢伙沉默了。是呀,張富是不會傻到坐在家裡等便衣隊上門的。
「大家……把槍收起來吧。」終於,張旭艱難地說出這句話。
「嗚……」德貴猛地轉身撲向妻子的遺體,放聲痛哭。一時間,屋裡的人沒人不傷心的。尤其是張旭,德貴跟了他五年,早就和自己想親兄弟一樣,甚至他的媳婦也是那回他上德貴家時發現並撮合的。平日裡他沒少到德貴家吃飯,德貴媳婦對德貴的體貼有時讓他也感到娶媳婦的好處真不少。可是,現在德貴遭此大禍,他卻無力幫忙……
肖彥梁也是淚水長倘,看見德貴傷心欲絕的情形,他的眼前浮現出許小菇的身影,耳邊似乎又響起「大哥,你說我們生幾個孩子?」這句話。
肖彥梁強壓下心頭的悲痛,拉著張旭,走上前,一起把德貴扶起來,然後環視了一遍屋裡的人,說道:
「各位,我難道不想給德貴兄弟報仇?我難道怕死?」肖彥梁有力地揮了一下手,「可是日本人現在太強大,我們如果硬來的話,可能不僅報不了仇,還會搭上幾十條好兄弟的性命!這樣的事,只有張富這王八蛋樂意見到,說不定他正是這麼想的。」
肖彥梁拍了拍德貴的肩,繼續說道:「德貴的仇,隊裡被打傷的兄弟的仇,都是張富這王八蛋做的,他媽的,仗著和日本人關係好,在我們頭上拉屎拉尿!兄弟們,仇,我們一定要報,不然,老虎不發威,當老子是病貓!」
肖彥梁說到這,離開德貴,向前走了兩步。
「但是我們要講究報仇的時機,既可以報仇,我們又沒有損失,這才叫報仇雪恨。」
聽到肖彥梁的話,下面的人紛紛低聲討論開來。
「肖隊長,你說吧,怎麼報仇,我們聽你的。」眾人一起說道。
「說吧,兄弟,我也聽你的。」張旭用另一隻手一拍肖彥梁的肩。
「隊長,我……我也聽你的。」見大家這樣,德貴也對肖彥梁說道。
肖彥梁一擺手,「怎麼樣報仇,我現在還沒想好,等我和大哥商量好了,再和大家說不遲。我再說一遍,仇我們一定要報,而且不會等太久,但是,為了保密,大家一定不要在其他人面前露出口風。」
說到這,肖彥梁轉頭對著張旭說:「大哥,我看這樣,讓大家先回去吧,我們倆回去後再商量一下這事。這幾天讓人陪著德貴兄弟。」
張旭點點頭,「好,就這麼著,大家聽好了,對外就說德貴的媳婦和岳父岳母病死了,給張富這個畜生一個錯覺,讓他以為咱們怕了他,故意隱瞞了這事,讓這王八蛋放鬆警惕,好便於我們討還血債。」
「是。」
「德貴,」張旭回頭對德貴說道:「我看明天就把兩位老人家和弟妹埋了吧,讓他們早點入土為安。在我和肖隊長商量出辦法以前,你就在家裡休息。」
德貴向著張旭跪了下去:
「全憑大哥替我做主。」
「那就這麼說了。」見肖彥梁點點頭,張旭繼續說道:「王樹心,李志,你們倆就留下來陪著德貴,明天我們過來送兩位老人家和你們嫂子入土。現在大家都回去吧。」
屋裡的人答應一聲,除了陪伴德貴的王樹心、李志都離開了。
張旭雙手扶住德貴的身子,叮囑道:「兄弟,堅強些,萬事有大哥頂著。」
德貴哽咽著答應了一聲。
那邊,肖彥梁也在和王樹心他們說話。
王樹心不好意思地看著肖彥梁,不知該說什麼。
肖彥梁瞭解地拍拍他,和聲說道:「以後呀,小心點。剛才你那二拇指一動,我就見閻王了,媽的,剛才可要謝謝你。」
「別難為王樹心了,」張旭已經和德貴說完,聽到肖彥梁的話,連忙過來打圓場。
肖彥梁並沒有因為剛才的玩笑心情變好一些,回頭拍了拍德貴的肩,沒說話,只是發出一聲長歎後和張旭走出了德貴家。
走在路上,兩個人都沒說話,心情很是沉重。
「大哥,這麼晚了,你說高翠兒在幹什麼呢?睡了?還是在等我們?」當家門出現在眼前時,肖彥梁覺得不應該把壞心情帶給高翠兒,於是回頭問張旭。
「也許睡了吧。」張旭漫不經心地答道。接著反問肖彥梁:「你說德貴這仇該怎麼報?老子現在心裡癢癢得很。狗日的。」
肖彥梁一路上其實也一直在想,只是沒有什麼頭緒。聽見張旭發問,便笑了笑,轉移了話題。
「大哥,這事讓我好好想想,先把德貴家的後事辦了再說。對了,我們翻牆進去吧,這麼晚了,高翠兒也許睡了,免得又起來開門。」
「翻牆?」張旭一聽這裡面有比試的意思,再看看一人多高的圍牆,心思也轉過來,反正德貴的事一時半會兒也做不了。
「呵,你行不行?」看著肖彥梁並不健壯的身子,張旭從德貴家出來後就一直緊繃著的臉終於露出了笑容。
「我不行?要不比比?」
「怎麼比?」
「比快。」
「好!」張旭伸出右手和肖彥梁的左手一拍。
深吸了一口氣,張旭向圍牆跑去。他越跑越快,到了圍牆腳,雙腿一蹬,手一按圍牆,一個大翻身,人已是翻過圍牆,落入了院子。
張旭當兵出身,也曾學得一身好武功,這翻牆的運動,對他來講,簡直就是兒戲。落地後他正想看肖彥梁的笑話,一抬頭,卻見肖彥梁正笑嘻嘻地和他一起站起來。
「你……」張旭驚訝地看著肖彥梁。
肖彥梁露出一個微笑,向著張旭豎起大拇指。他還是非常佩服張旭那一手動作,瀟灑,乾淨、利落,尤其是落地,真是一點聲音沒有。
走上前,肖彥梁指著牆,張旭順著手指,才看見一節竹竿露出牆外,這才明白肖彥梁是利用別人的涼衣桿,到牆邊一撐,就飛過來了。
張旭也向著肖彥梁伸出拇指,兩人相對,輕輕一笑,這次翻牆比試,兩人竟沒有分出先後。
一轉身,他們這才發現高翠兒居然還沒有睡!
客廳紙糊的窗上,一團模糊的身影,隨著燈火的晃動而晃動,依然可以看出是一個女人的影子。
「翠兒,我們回來了。」張旭忍不住歡喜地叫了一聲。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時候看見高翠兒映在窗戶上模糊的影子會這麼高興。
以前和張旭相好的一個青樓女子,也是這樣常常坐在窗邊等他。張旭第一次從那青樓路過,就是那個女子映在窗戶上的影子把他吸引住了,當時那影子好像一個妻子在等即將回家的丈夫。
從此張旭就和那個青樓女子好上了,雖然後來知道那影子經常映在窗戶上不過是因為房間的佈局偶爾引起的,但張旭每一次路過青樓,還是忍不住望著有影子的窗戶發上一陣呆,有時弄得在一起的其他弟兄莫名其妙。
雖說是青樓女子,但卻對張旭非常體貼,這女子是被土匪綁票,家裡不出錢贖人而被賣入青樓的,說起來以前還是一個小姐。
張旭其實是很想把她贖出來的,在他第一次和她歡好後就有這個想法了。不過他心直氣傲,始終不願意做出借錢贖人的事,只好自己攢錢。可惜等他攢夠錢,要贖人的時候,日本人卻打了過來。從此便再也沒有見過面。
現在看著映在窗子上的影子,彷彿又回到從前。卻已是物似人非了。
肖彥梁若有所思地看了張旭一眼。
高翠兒顯然是聽見了張旭的叫聲,窗戶上的影子越來越清楚,越來越光亮,終於,客廳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大哥,」手捧煤油燈的高翠兒一隻手護著燈,一邊高興地問道:
「你們回來了?」
緊跑兩步,高翠兒跑到兩個人面前,昏暗的燈光掩飾不住期待、放心的臉色。
「先進屋吧。你們餓了沒有?我去給你們弄點吃的。」看看張旭、肖彥梁沒什麼事,高翠兒接著說道。說著就向廚房走去。
「不用了。」張旭忽然覺得口乾舌燥,短短三個字,竟說得艱難無比。
從德貴家出來,他的心情就一直不好,肖彥梁提出的比試,他也知道是肖彥梁故意在轉移心情。但是,當他看見高翠兒捧著燈,站在門口,看見他們兩人高興的樣子,想到高翠兒剛到這裡,肖彥梁對他說的:「不如我以後叫她大嫂如何。」的話,他的心一下在劇烈跳動起來。
「我喜歡她嗎?我真的喜歡她嗎?」張旭也搞不清楚自己現在到底是在想以前的那個相好,還是真的喜歡眼前的高翠兒。
聽見張旭的話,高翠兒頓了頓,卻回頭笑著說:「你們忙了一宿,肚子那能還不餓,是不是呀,肖大哥?」
高翠兒的問話,使肖彥梁一下子不好意思了,
「呵呵,翠兒你不說還好,一說,我還真感到餓了。好,你去給我們弄吃的吧。」
說完,一推張旭,「大哥,好不好?」
被肖彥梁一推,張旭清醒了,忙說:「好好。」
說完,像做了什麼虧心事,連忙走進客廳避開高翠兒。
肖彥梁看著張旭的樣子,微微一笑,對還楞在那裡的高翠兒說道:「傻丫頭,還不去,想餓壞我們?」也不管高翠兒的反映,逕直走入客廳。
面對張旭坐下,肖彥梁看著張旭只笑,卻不笑出聲來。
「你幹嗎?」被肖彥梁的眼光看得有些受不了了,張旭終於忍不住問道。
「看看我什麼時候搬出去,再頓頓回來找飯吃呀。」肖彥梁實在忍不住笑了起來。
笑了一半,卻發現張旭並沒有反駁,相反,臉色已經陰暗了下去。
肖彥梁心裡一驚,笑了一半的聲音噶然而止。
「大哥……」肖彥梁剛開口問,張旭已經搖搖頭打斷他的問話,站了起來。
「唉……」張旭長歎一聲。
肖彥梁並不知道他方纔的一句「頓頓回來找飯吃」勾起了張旭對以前經常到德貴家吃飯的情形,好不容易轉移的心情,又轉回來了。
肖彥梁看著背著手,背站著的張旭,不知說什麼了。
「你知道嗎,德貴的親事是我一手撮合的,那陣子也沒敢熱鬧,只有幾個好兄弟去喝喜酒。你知道我是一個人,打那以後,我就常到德貴那裡混飯吃。可如今……」
「大哥!我……」
「你不知道,我不怪你,可是德貴的仇你一定得想法子。」
「大哥你放心,報仇的事交給我處理。」
張旭點點頭,不再說話,只是看著門外黑黑的天。
「我去換件衣服。」肖彥梁也不知為什麼,心裡似乎害怕這樣的冷場,想了想,自己給自己找了一個借口。說完轉身跑了。
當他「換」好衣服出來,高翠兒已經把泡飯、鹹菜端了出來。兩個人像沒事般的三下五除二吃完。高翠兒正要收拾時,張旭忽然對高翠兒說道:「你坐下。」
在同樣驚訝的肖彥梁的目光中,高翠兒不知所措地坐了下來。
看了肖彥梁一眼,張旭把德貴家的事簡單說了一下,直聽得高翠兒臉色數變,未了,眼裡已經含滿了淚水。
「翠兒,」講述完,張旭面色沉重地繼續說道,「現在兵荒馬亂的,日本人又凶殘無比,德貴這事一發生,便衣隊和巡警隊已是勢成水火,我和你肖大哥肯定是他們的首要目標,我很擔心你呀。」
「媽的,翠兒你別不相信,還真有這喪盡天良的中國人。」肖彥梁接口道。
「是呀,我們吃晚飯的時候對你說的話,是因為你肖大哥救你時殺的日本人的屍體被發現了,我很擔心日本人查出什麼東西來。看來,就是沒有救你這事,小心還是對的。這會兒再對你說一遍。世道艱難,一切都要小心。」
高翠兒臉色蒼白,聽到張旭說的要欺負她的四個日本人的屍體被發現,她已是渾身發抖,站起來,「撲通」一聲,跪在了張旭、肖彥梁面前。
張旭、肖彥梁大吃一驚,雙雙同時站起,張旭的動作快了一步,搶先扶住高翠兒,肖彥梁伸出一半的手,又縮了回來。
「兩位大哥,」高翠兒掙扎了一下,沒有馬上起來。「小女子承蒙兩位大哥相救,又不嫌棄我收留了我,小女子做牛做馬也報答不了兩位的大恩大德。」
張旭用力把高翠兒拉起來,扶她坐好,看著她滿是淚水的臉,不知怎麼開口了。他求助般地轉頭望著肖彥梁。
「翠兒,救你、留你都是我們應該做的,你用不著太在意,是不是大哥?」看見張旭的眼神,肖彥梁實在是想擠擠他的,可是卻怎麼也說不出玩笑的話。只好替張旭解圍。
「就是就是,你肖大哥說得對,這些都是我們應該做的,什麼『做牛做馬』,看你說到哪裡去了。」張旭順著話安慰高翠兒。
高翠兒聽了這話,哭得更厲害。
「嗨,我說,我們為什麼好不容易在一起老提這些傷心事幹嗎?」肖彥梁這句話剛說完,張旭看著他,高翠兒也抬頭看著他。
「也是,翠兒你也來了幾天了,好容易我們在一塊說說話,老提壞事也不是個法子。這些子事,發生了就發生了,反正日本人也好,巡警隊也好,現在不都沒抓住我們什麼把柄嘛。翠兒,別哭了,高興些,天塌了,有兩位大哥給你撐著呢。」
「大哥說得對,再說,這城裡的老百姓,我看幫日本人的,還是非常少的,你說,誰不恨日本人?」
高翠兒想了想,終於點點頭,:「二位大哥說得對,是禍躲不過。只是我還是怕連累兩位大哥。」
如此好機會怎麼能放過,肖彥梁一捅張旭,張旭的話自然而然脫口就出:「說什麼呢,連累,連累,你就是不在這,你以為巡警隊他們和我們就沒事了?翠兒。大哥聽了你的話,心裡可有點不舒服了。」
「我……」
「行了,翠兒,男人們的事,你一個女人家就別再操心了。這麼晚了,你去睡吧,記著以後別出門,東西我們帶回來就是了。」
「是。」高翠兒聽肖彥梁這麼說,只好不說什麼了,端上碗筷退出了房間。
「大哥,我們也早點睡吧,明天還要給德貴家辦後事。」
「好。不過辦完後事,我還要到局座那裡去一趟,這事不能瞞他。」
「對,隨便也請他老人家給出出主意,我還是陪德貴回家。我對王樹心他們還是有些不放心,到時候別沉不住氣,仇沒報成,命反倒搭上了。」
「就這麼定了。」
「對了,大哥,家裡還有新被面嗎?」
「有,待會我叫翠兒準備三床。」
張旭心裡誇了肖彥梁一下。兵荒馬亂的,棺材鋪早就沒有了,又不可能用草蓆把德貴媳婦一家三口裹了埋了。
客廳門外,天已經黑得看不見什麼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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