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仲秋,河西大熟。
一望無際的沃野裡,金黃色的粟粱和小麥在秋風中隨風搖曳。正忙著彎腰收割的農人時不時會直起腰享受著秋風吹過時帶來的絲絲愜意。
數百騎快馬護衛著一輛華麗的軺車從河西通往櫟陽的官道上緩緩而行,軺車的華蓋下並肩坐著一男一女,男的儀表堂堂,身穿白色的朝服,下頜蓄著一叢短鬚,遠遠看去之間他眉目之間隱隱露出一種上位者才有的威嚴。而那女子卻是身穿秦國的官吏袍服,一身士子打扮,眉目之間隱隱帶有幾分淡淡的愁情。車行在途,兩人都是默然不語,直至車架來至一處岔口,恰好見著有十餘輛牛車正滿載穀物對過而來,朝服男子當即喝道:「停車,讓道!」
旋即,數百精騎和軺車皆避於道旁,為這隊運糧牛車讓出道路。
見對過而來的官軍突然避於道旁,運糧的民眾也是驚疑,一名駕著牛車的老者急忙下車,遠遠走來向軺車上的朝服男子拱手為禮道:「請問大人,可是河西特使衛鞅。」
衛鞅還禮答道:「正是衛鞅!」
老者一聽,神色立變,卻是回頭向身後跟來的家人吩咐道:「快!快去村裡喚人,就說特使衛大人在此!」
家人聽了趕忙疾走,而運糧車隊裡的老少此時也圍了上來,老者當即揚聲對眾人道:「衛鞅衛大人在此,我等還不謝過衛大人。」言畢便當先以大禮拜倒,民眾聽聞竟是特使衛鞅的車架在此,當即也是跟著老者齊齊拜下。
車上衛鞅見此狀況,自是急忙下車來扶,口中連道不必拘禮。待將眾人勸起,衛鞅才知這老者原是軍中的百夫長,是卸甲河西的老卒。見眾人誠心相謝,衛鞅只得再次闡明河西之治並非己功。而是國君定計,並且隨口問起今年的收成。而眾人皆道托天之福,今年風調雨順,河西全境都是大熟,家家都是豐收,言畢老者還隨手從牛車上扯下一把用紅色絹布包裹的麥穗遞給衛鞅。喜道:「大人請看,這是九穗禾哩!」
衛鞅聞言,伸手從老者手中接過這把麥穗細細一看,見這麥穗果然是一條主幹上分出了九支,正式傳說中預示了豐收的九穗禾。當即衛鞅也是大喜過望,直言必將這束麥穗上呈給國君。其後衛鞅又細細問了豐收情況,得知今年的地收比往年略高,一大畝的田地收了將近五擔,除去兩成地賦稅。每畝的盈餘接近四擔,再加上各家開墾的荒地、坡地所產,以及織、獵、役等收入總計起來。收入比往年何止翻了三倍。
而衛鞅也從這些老民地臉上、眼中看出了一種發自內心地喜悅。這既是對豐收地企盼。也是對河西田畝新制地認可。看著、聽著。衛鞅地雙眼不由有些濕潤起來。也在這時三岔路上有越來越多地民眾在得知了河西特使衛鞅衛大人在此地消息後圍攏了過來。衛鞅當機立斷。用一枚錦盒將老人獻上地九穗禾裝好。便登上軺車向櫟陽開去。
車馬粼粼。身後數百民眾遙遙拜倒。沃野千里地河西之地上。此情此景竟如一幅動人心魄地畫卷。讓人遙想不已。使大人此去櫟陽。當真要向國君面辭官爵?」
衛鞅默然點頭。卻是笑道:「秦公乃當世雄主。秦國多衛鞅一人不多。少衛鞅一人亦可。」
男裝女子正是無敵派給衛鞅打下手地義妹王良。聽衛鞅之言。王良略略思量後柔聲道:「昔日。良曾問老師墨子。人當以何志立世。鉅子曰:無論丈夫、女子。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不智。知其所為可利黎民而不為之。不義。」
「不智、不義……」衛鞅聽得一笑。卻是沒有回答辯解。而王良見他不語。還以為衛鞅果然心中有鬼。便出言譏諷道:「世俗名利。江山美人。果真難以輕言放棄?」
衛鞅聽得心頭一震。眼前卻是浮現出一個亮麗身影。一襲白衣、一剪娥眉。道不盡地萬種風情。河西所處置地各項工作卷宗歸宗成冊記錄在案。而後又將河西各地官署地事務細細安排。這一忙就是一月有餘。當衛鞅剛將河西地事宜交接完畢。一道詔書卻是從蜀地成都發到了櫟陽國府。正在處理治蜀事宜地國君無敵聽聞衛鞅親自來櫟陽述職。便下詔讓他和王良迅速趕往成都。
國君下詔召見,衛鞅自然不敢推遲,連軺車也不坐了,率兩百親衛和王良連夜策馬疾馳成都。
當衛鞅趕至成都,無敵還未來得及說上幾句勉勵之言,衛鞅便道:「鞅奉召前來,一是向君上述職,二是向君上辭行。」
「辭行?」無敵聽著一愣,看著衛鞅滿臉的嚴肅好像根本就不是在說笑,當即便臉色嚴肅的問:「先生既是要辭行,定是事出有因,不知可否告知所為何事?」
衛鞅直言問道:「君上曾言,大秦之法將要廢除肉刑。將人活活烹殺,不知是否算作肉刑?」
無敵聞言一怔,笑道:「敢問衛兄,衛兄所編著的秦國新法本公頒布了麼。」
衛鞅答道:「不曾!」
當即無敵便問:「既然不曾將廢除肉刑的新法頒布,本公以舊法烹刑處置奸佞,可曾礙了新法。」
新法沒有頒布實施,談何礙法,這一下便是衛鞅也無言以對了。無敵倒也沒覺得衛鞅老是有事沒事一驚一乍的搞出點花樣來沒事找事有點噁心人,反倒認為他這個人迂腐中帶著點耿直,腦子雖然好使,但一些戰國士人的陳舊觀念還是淤積在胸中。
當下無敵便不以為意地笑道:「先生既解開心結,便可安心做事。本公新占蜀地,近日還將出兵一舉拿下巴地和葭萌,這蜀地的田畝改制事宜還是要勞煩先生。」
衛鞅沒想到自己氣勢洶洶的質問卻是被無敵一句未頒新法。不礙法治為由給頂了回去,當下氣憤道:「君上遲遲不頒新法,臣留秦何用?」
無敵見他滿面怒容,知道他動了真怒,當即伸手一掀肩上大氅,踞案質問:「不知先生所擬大秦新法。共有多少條目?」
衛鞅也沒氣糊塗,反而問道:「君上不頒新法,與條目多少何干?」
衛鞅的心思機敏,無敵可是早有領教,當即笑道:「先生曾言,法治非人治,誅心非法治,本公敢問先生,這世間是先有罪還是先有法?是因法而論罪。還是因罪而製法?」
世間之事,向來是先有罪而後設法,若無人犯罪。設法何用?
而無敵這話的意思,衛鞅當然能聽的明白,便問:「君上之意,究竟為何?」
無敵笑言:「本公觀先生所制律法條目,滿打滿算不過二百三十七條,與我大秦而言,只怕遠遠不夠!」
「遠遠不夠?」衛鞅聽了大驚,他所制定的秦律本是脫胎於李悝地《法經》,也分為六篇:《盜法》、《賊法》、《囚法》、《捕法》、《雜法》、《具法》。又因為執掌河西田畝改制。便在《雜法》中增修了十餘條關於田土改制的法令,使得這套法律達到了空前地二百三十七條,可現在無敵卻是直言遠遠不夠,如何叫他能夠接受。
戰國前期,魏國李悝進行改革變法,他著的《法經》在魏國實行。其中,作為治安法令的有四篇,分別為:《盜法》、《賊法》、《囚法》、《捕法》。
《盜法》、《賊法》分別對偷、盜這兩種犯罪行為做出甄別,而《囚法》、《捕法》是講如何懲治「盜賊」。《法經》的目地是要鞏固封建統治。同時也反映了人民有強烈的反抗情緒,鎮壓人民反抗是《法經》的主要內容。
當然,衛鞅的法治思想也是將鎮壓「盜賊」、企圖達到「山無盜賊」放在首位,其次便是對官吏貪墨、瀆法、謀私方面進行細化。因此衛鞅所制定的律法則直接繼承了李悝地《法經》,他以《法經》為藍本,制定秦律六篇並且增加了告奸匿奸、私鬥被刑、怠貧收孥等補助法。
但衛鞅所呈上來地《秦六律》當中,對鎮壓「盜」「賊」的法律條文十分之多,規定對「盜」、「賊」要「告奸」,不告則同罪。以二百三十七條法律來說。講到「盜賊」地就有六十八條之多;而二十五條治獄案律裡。涉及「盜」地六例,「賊」的一例。尤其是對於「盜賊」法律刑法嚴苛的讓人難以置信。按照衛鞅制定地律法,偷盜的財物價值一頭羊便需要勞役一年,價值超過十頭羊或等於一頭牛、馬,便要判十年的勞役,若是超過一頭牛,便是終身勞役。且對於「群盜」的刑罰也是十分的嚴厲,若家人有人逃亡山林為盜,則其三族(父、兄、子)皆判勞役。
因此,這樣的法律在無敵眼中看來自然是非常的原始落後兼搞笑。對於衛鞅關於法律條目遠遠不夠的質疑,無敵只得給他醒腦道:「大秦律法,當另闢蹊徑,緣何要效魏人李悝的舊法?依本公之見,日後我大秦需要七部法令:一、軍法。二、刑法。三、憲法。四、商法。五、農法。六、民法。七、吏法。而非什麼賊、盜、囚、捕、雜、具這些過時之法。」
衛鞅心思機敏,立時從無敵話中聽出味道,急忙拱手作揖賠禮道:「請恕臣適才孟浪之舉,還請君上不吝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