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無敵一年九月二十二,秋末。
秋風颯爽,秦國的驪山大營之內一片熙攘。此時正是暮食時分,大營之內數百道炊煙裊裊隨風散亂,將整個營地所在的山丘之地籠罩在一層薄薄的青色煙霧帳幕中。
就在距離驪山大營不遠的一處山頭上,兩名樵夫一面手腳麻利的樵採柴木,一面卻不時斜眼去數大營裡升起的炊煙。片刻之後,兩人各自背負起一擔柴薪踏上返家之途,行至半途是與一個鋤禾老漢不期而遇,三人對視寒暄,說了些不疼不癢的農家雜事後便自別過,其後老漢歸還家中,取了一節炭頭做筆,在一片竹板上寫下了幾個怪異的文字。
其後二日,這片竹板行山過水,幾經周折,跨過數百里險途來到了魏國華山大營,擺放於魏國上將軍龐涓的長案之上,而大魏國上將軍龐涓撿起這片竹板只看了一眼,便隨手丟給一旁的書吏道:「歸宗在案!」
自從魏歸安邑,龐涓便率了占魏國精銳主力半數的四萬魏武卒精兵和五萬步卒、役夫直赴華山大營鎮守。就龐涓看來,齊國趁人之危占魏國十數城不過是足癬之疾,而緩過氣來的秦國一旦展開復仇之戰,定將是大魏國的心腹大患。因此,龐涓上奏魏特請鎮守華山大營,而將東線收復失地的戰役交給了魏國的另外一名宿將魏壽,就他看來想要收復魏東失地怕要經年累月,可若是華山大營失守,讓秦國一舉收復函谷關這個關中門戶之地和華山以西的大片沃土得以休養生息,只怕屆時距離魏國滅亡之期便不遠矣。
魏國對外攻伐的戰略上,龐涓一向主張的就是:「首滅秦」。
隴西秦國雖然荒僻,可卻是除燕國之外唯一和魏國接壤並且能夠一口吃下的產馬之地。魏國缺馬。天下皆知,正因為缺少戰馬,昔年吳起難以為繼之下這才操練出天下有名地魏武卒。龐涓與孫臏同為鬼谷門生,兵法戰策自然同根同源,在兵種的運用建設方面,騎兵擅長遠距作戰,善衝擊、襲擾、長途奔襲的優點自然知曉。就龐涓看來,一旦魏武卒全都騎上戰馬,其戰力只怕將會提升三倍不止。就拿這次攻秦來說,圍困櫟陽時龐涓曾使武卒與秦軍的精銳騎兵接戰。雖然雙方互有損傷,可秦軍勢在守城,因此即便有勝也不可能有機會打掃戰場,因而魏軍方面便撿拾了不少戰死的秦軍屍骸以及戰馬鞍具,龐涓便以戰獲的甲冑裝備武裝起了一隻小規模的精銳騎兵,至戰爭後期其實力甚至能和秦軍精銳騎兵不相上下。
尤其是繳獲的秦軍鞍具裡,那對看起來並不顯眼的腳蹬和樣式怪異的鞍具讓他眼前一亮,茅塞頓開。
只不過,戰場之上最為講究地便是一個用兵之道和兵勢。用兵之道固然是為將者之根本。但兵勢,也就是士氣才是一場戰爭能付持續的關鍵。自墨者出山為秦人駐守櫟陽城時起,龐涓便以知道想要一舉滅秦基本已無可能,其後魏被困合陽、丞相魏在安邑預謀篡位,要遷都大梁之事更是將他滅秦的最後希望完全扼殺。不得已之下,龐涓這才迅速班師,趕回國內企圖尋找良機火中取栗,渾水摸魚。只不過人算不如天算,也就在他下定決心要立此大業之時,魏卻是被墨者放了回來。讓他當場嘔血三升。
「中軍司馬何在?」龐涓放下手中記載了關於秦國驪山大營的偵查簡牘,揚聲喝道:「為何不見櫟陽回報?」
一旁的軍務司馬回道:「中軍司馬前夜啟程前往晉陽催討糧草,尚未歸反。昨日櫟陽回報。秦國關隘目下正閉關索拿外國私奴商人,例報怕會延誤些許時日。」
「索拿外國私奴商人?」龐涓聽來奇怪,迅即便把此事放置一邊,反是問道:「秦君嬴無敵動向如何?」
軍務司馬答道:「上前日來報,秦軍已過汝水,想必今日應至韓國南梁。」
南梁已是韓國腹地,聽到如此消息龐涓總算是暗暗鬆了一口氣。
一早得知嬴無敵率領兩萬大軍從熊耳山赴韓迎親之時。龐涓可是萬分也不相信剛剛作為一國之君的嬴無敵。不組織大軍攻魏血恥反倒去韓國迎親。現在看來,或許是自己將一切都看的太過傾向於戰場兵事。秦齊結盟,好處自多,如果自己身為秦國國君,眼下的當務之急相較之下自然是與齊聯姻,然後合兩國之力一東一西兩面夾擊魏國,方是上上之策。
思慮至此,龐涓略為交代軍務事項之後,這便信步踱出帳外。
眼下,夕陽以至山側,再過不久便是日暮。雖已是秋末時分,居於華山腹地的魏軍大營周圍四野卻全是一片泛黃地草野荒原,尚是秋意盎然。龐涓望著漫天暮霞與連綿十數里營地裊裊升起地炊煙,以及巍峨不群的華山,不覺生出一腔感慨。
至今日,他已經出山十年了,雖然十年大小征戰百十場,不算小勝,大勝半數有餘。便是六國伐秦之戰,也是先敗後勝,直逼秦國都城之下,圍困半年有餘。可雖是武勳卓著,但在天下人眼裡,他龐涓還遠遠達不到名動天下的境界。
唯一可說是名動天下的,便是當年構陷同門師兄孫臏之事。
作為一個戰國生人,必須要有一舉牽動天下格局的功業,才算真正達到了戰國名士揚名的最高境界:譬如魏國李悝的變法,一舉使魏國成為超強大國而舉世聞名;譬如吳起,除了是戰場上的常勝將軍,練出強軍魏武卒不說,還是執政變法的名臣。
也有李悝、吳起這樣的牛人,也才當得起「名士」二字。
龐涓地人生目標,就是超越他們,成為一個新的傳奇!
很多時候。龐涓都覺得自己的才能與吳起相似:既是兵家名士,又是治國大才,該當是出將入相天下敬畏地攝政權臣。或許正因為對自己如此評價,抱有遠大的目標的龐涓,目光從未局限於兵事,從來都沒有滿足於做個能打勝仗的帶兵將領。龐涓對治國權力,對涉及天下格局的邦交大事更為關注,也因如此,他從嬴無敵身上找到了一種失落。
昔年少梁山上的一介黃口豎子,今日居然成為了秦國的君上。他收戎狄、戰六國,臨淄稷下學宮以論戰揚名天下,如此速度竟然遠遠超越了數百年來地是有名士,尤其是他坐上秦國國君大位地過程,更是發生的非但匪夷所思,而且還帶上了神話地色彩:玄女駕天舟而臨櫟陽,此事若真,只怕要顛覆戰國時代人們對天、地、人、神的認知。
記得在鬼谷學藝之時,鬼谷上師曾經直言不諱的告訴他和孫臏兩人。雖是天外有天。可世上卻是並無神仙,一切神話,只不過是古人自欺欺人的傳說而已。
老話說得好: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和嬴無敵比較起來,龐涓真是連想死的心都得起了,數年之前,嬴無敵只不過是秦軍輕兵營裡一名待罪死囚,而今卻是大秦的國君。而他,魏國的上將軍,身經百戰。卻是在最需要天助的時候被老天從背後插了一刀:若果當時魏晚一日歸來,說不得此時大魏國已經改姓龐了!
每每想到此點,龐涓總是忍不住想要撕心裂肺的嚎叫幾聲。以發洩他對老天地不滿。
可不滿歸不滿,往事已矣,縱使奮力追思也不可能扭轉定局。眼下再次攻秦滅秦幾成奢望,而他龐涓所能做地,便只有守好華山大營和函谷關,繼續謀劃滅秦長策而已。軍龐涓心有所思之際。一名黧面老者也在遠眺著山谷之中連綿不絕、起伏交疊的魏軍營地。千仞峭壁的華山之上。狂風呼嘯而過,將老者的衣衫吹拂的獵獵作響。也將老者頭上一蓬亂髮吹得散亂。
「大師兄!」一名中年黑衣男子來至老者身後,躬身稟道:「已安排妥當!」
「風向如何?」黧面老者目不轉睛的盯著山下,淡淡問道。
黑衣男子答道:「西北強風!」
老者聞言大笑,喜道:「哈哈哈!好風知趣,便在今夜,大事可成矣!」
是夜,華山大營之中,十萬魏軍業已酣然入睡。
古人雖無夜生活,不過魏軍訓練嚴苛,一日操練下來也是筋疲力盡,自然養成早睡早起的好習慣。不過三更時分,營內大軍便以睡熟,只有少數職守軍士夜巡,更鼓聲聲中,呼嘯而至的西北強風將營內營帳旗幟吹得獵獵作響。
幕府大帳之中,已經解去兵甲的龐涓正在安坐在內帳之中,目視著一副巨大的戰國地圖注目沉思。龐涓所用地地圖,並非是尋常那種刻繪在獸皮之上的普通地圖,而是一幅丈餘見方的巨大地列國地形圖,此圖刻制在十塊木板上用卯椎拼成,行軍時拆開裝成木箱,紮營時拼起展開。
這幅木製地圖是龐涓從師鬼谷子修習,遊歷天下的心血結晶,其準確度曾得到老師鬼谷子的極高評價。此刻,後帳之內燃起了一十六個燈頭的大型銅製燈座,長案前的香爐也焚起了具有醒腦提神功效的樟木焚香,龐涓正襟危,就勢坐在書案前打量著圖上的七大戰國,目光盯住了秦國大河西部凝神沉思。
以國土論,秦國北部和燕、趙、中山三國接壤,東南部與魏國接壤,南部與韓國接壤,西南部和楚、巴、蜀三國接壤,除了齊國遠在海邊與秦國不搭界外,五大戰國均與秦國有領土利害關聯。而秦國西部,是深遠難測地高山草原與大漠,沒有任何可作為後援地盟友力量。七大戰國之中,秦國地處西陲,接壤的鄰國卻最多,目下又最弱最小,聯齊抗魏或許能緩一時之危。卻不是長久之計……
帳外北風雖然將帳幕吹得獵獵,但厚實地牛皮帳幕之內卻是溫暖如春,龐涓正思索間,突然帳簾被風掀起一角,一股強風突然吹入,將燈光吹得一暗,一道細小黑影借此機會,準確無誤的電射而至,直入案前香爐之內,旋即帳簾自然垂下。一切歸於平靜。
龐涓只道是寒風扣簾,自然不疑有他,繼續思謀對秦策略,而案前的香爐依舊香煙裊裊,並無異常。不一會,龐涓只覺疲乏,便以手支額,靠在案上假寐起來。片刻之後,兩名身著親衛服色地衛士閃身進入內帳。其中一人先是輕聲喚了一句「上將軍」。見龐涓已然睡熟之後,便和同伴動手拆卸起那副木製的戰國地圖,不一會便把地圖裝箱妥當,轉身便走。
而華山大營之外,數百名黑衣人正潛伏在距離魏軍營地不過兩箭之地的一片樹林之內,只見這些黑衣人身上皆背負著短獵弓和包裹了油脂引火箭只。甚至,幾輛用樹枝遮蓋的木車上,還整齊的碼放著個頭略比人頭小些的窄口陶罐,罐中承載之物正是秦國盛產的猛火油。
未過多久,只見營地之內面向黑衣人所在山頭的一處營欄上用來照明的火盆突然一暗一明的閃動起來。便有黑衣人低聲喝道:「動手!」
旋即,數百黑衣人立時分成數十隻隊伍分頭出擊,更有一隊人用人力將木車拖拽而奔。迅速向山腳之下地魏軍營地撲去。待黑衣人奔跑至營欄之下,這便有人抽出一根頂端綁有一個皮兜的巨竹插在車轅上,接著有人取出引火之物點燃火種,將車上的窄口陶罐取來點燃。這些窄口陶罐的外部全用沾了油脂的麻索纏綁,一點就著,之後將它們放在彎下的巨竹皮兜裡,手一鬆。便聽「崩」的一聲輕響。油罐便如一道飛火流星劃過天際,直入魏軍營地。
「砰!」一聲輕響。火花四濺!
不過十數息時間,華山大營西北方向便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
急促的吼叫聲突然響徹夜空,無數被驚醒的魏軍士兵們慌亂地奔出營帳,錯愕地看著眼前的一幕,不知所措間,緊接著,眾人便看見火光映照的夜空之中居然有光點升起,未及細想這些光點便已墮落眼前,竟是呼嘯而至的火油罐。
茫然間,只聽有人用淒厲的魏腔呼喝道:「快逃!秦人襲營!」
距離魏**營一箭開外的一座小丘之上,黧面老者看著木箱內裝好的木刻地圖,不禁開懷大笑,道:「好!苦獲師弟,速速發出信號!」
墨者苦獲點頭應是,便解下背上獵弓,仰天射出一支綁有骨哨的響箭。骨哨淒厲,立時間以山丘為——,「咻咻」的骨哨上次第向華山大營方向延伸。
發出撤退信號之後,苦獲卻是向大師兄禽滑厘問道:「大師兄,龐涓失此寶圖,又被襲營,只怕勢必不能干休。秦國才將脫得國都圍困,兵甲不整,只怕難當其鋒,鉅子用意何在?」
禽滑厘笑容不減,卻道:「師兄也不知,我等速歸總院,此事鉅子當自有分說!」
苦獲見禽滑厘不欲多說,自然也不敢深究,即刻起行率領三百墨家子弟迅速撤離。此次夜襲華山大營,只是智取,並非力拼,以此墨者並無傷亡。只見此時,魏軍營地之內火光沖天,人聲鼎沸,猛烈的火勢在強勁西北風地助力之下,越發的熾烈,轉瞬間便可看見耀天的烈火迅速地吞併著一座又一座大營之內的小型營寨,不時有過火燒穿了頂的木製營寨隨著火勢而倒塌,以及無力救火的魏軍士兵所發出的絕望喊叫。
整隊離去前,禽滑厘似有深意的遙望了一眼火光沖天的華山大營,輕聲喃喃道:「力,形之所以奮也!」
(註:「力,形之所以奮也!」出自《墨經》,其意經中解為:力是使人地運動發生轉移和變化地原因。)爬^綠色∷小說,本章節由""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