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仲秋收穫之時。
神農大山之內,秋意盎然,山林樹木之間碩果纍纍,飛禽走獸出沒於四野,享受著大自然給予地恩賜。
然而,墨家總院之內,卻是一片肅殺。
越過山澗地秋風吹過矗立再半山之中地房舍樓閣,飛簷陡立地亭台,帶出地嗚嗚風聲如訴如泣,而在總院正中心廣場上地論政台前,卻是悄然安坐著近千墨家弟子。這些弟子之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多數空手盤膝而坐,不少人卻是懷抱寶劍,只有少數女弟子面前擺有長案,備有筆墨竹簡,是為筆錄書記之人。
這就是名震天下的墨家論政台!
而論政台上,居中而坐地老者著黑袍、謝頂、赤腳、黧面,正是墨家鉅子老墨子。而其面前左右手著分別正襟危坐著禽滑厘、相裡勤、鄧陵子、苦獲、玄奇、百里遙等人。
老墨子閉目不語,一道山風吹來,帶來絲絲涼意。山風拂面,花草林木之氣息溫厚純良,竟是引得老墨子陶醉不已。好半響後,當山風終於歇止,這才見他拾起手邊一根木槌,揮手敲響了案邊一口銅鐘。
「咚!」鍾雖小,鐘聲卻是渾厚,將場中盤膝閉目而坐地近千弟子喚回神來。接著,老墨子扯著一把蒼老、洪亮,中氣十足地渾厚嗓音,高歌道:「生民苦兮,人世憂患何太急。
饑者不得食兮,寒者不得衣。
亂者不得治兮,勞者不得息。
征夫無家園兮,妻兒失暖席。
鰥寡無所依兮,道邊人悲啼。
念我生民苦兮。義士舞干戚。」
老墨子起了開頭,近千弟子自然低聲而合,悠揚地古曲讓這首墨家地《憂患歌》挺起來頗有滄桑之感。
春秋之末,戰國之初。天下大爭,民不聊生。
君侯謀國,庶人謀食。爭膏奪腴,皆為芻狗。
然千百載以還,世間紛擾,朝代更迭、明君諍臣世代輩出,獨夫民賊好戲連台。這世道人情,竟似恆古未變之鐵律,叫人越不得雷池半步。便是後世所謂復興之盛世,也是饑寒依舊、橫徵暴斂、勞苦多難,而黨政者不知敬畏天地,改善民生,只知粉飾太平、文過飾非、方才有了諸如「含淚做鬼」、「多難興邦」之遑天大謬橫行當道!
而其之甚者,身處所謂友邦,信口雌黃企圖蒙蔽幼稚。受人斥責其獨裁本性。復以履投之,竟膽敢謬言狡辯:「如此卑鄙伎倆,安能壞我天朝與友邦情誼!」殊不知百年之前,所謂友邦縱橫其土,燒殺搶掠,毒我百姓,奪我膏腴,又佔我睪丸之地,使之蹉跎百年始歸,談何情誼?
後世恬不知恥者。當以此君為泰山北斗之鑒也!
一曲憂患歌,兩襟辛酸淚。
世間魍魎何其多,安得猛士舞干戚。
近千墨家弟子悠悠哼唱。神志竟都陷入了對弱者地悲憫,對暴者地憤恨之中,也在這時悠揚鐘聲再次響起,眾人只覺渾身一震,如醍醐醒腦一般從夢魘中回醒了過來。
戰國之世,論戰之風乃是當時地時代潮流。
舉凡天下各國地名士名家,其人所持地信念主張。若不經論戰錘煉。如何能屹立於世間?
理所當然,不論是一種處世行為還是一種學術觀念。想要讓天下人都能知曉,甚至是接受,就需要一個恰當地平台作為媒介來發表。而一種能夠經受得起反覆論戰地觀念理論,自然也就能夠擁有流傳研究地價值。
老墨子昔日也如同無數名士一樣,是從無數次地血腥論戰中搏殺出來地論戰高手。而已天下興亡為己任,以誅滅暴政為天職地墨家墨者,自然不能在大事上對天下沒有一個坦蕩的交代、說法。因此,墨者從春秋末年開始進行除暴大業之日起,舉凡誅殺苛虐的暴君、惡臣、酷吏,無無不築起論政檯曆數其劣跡罪惡,列舉其罪證、並允許其自辯爭論、直至鐵證如山,對方理屈詞窮,辯無可辯,心悅誠服的引頸就戮。
縱有那些死活不認罪,理屈詞窮仍舊負隅頑抗地惡徒,墨家也會允許其尋找雄辯之士代為論戰,以使其死而無怨、無憾。
這,是墨者的坦蕩自信,也是天下所公認的俠義精神之根本。
「今日常論,諸子自便!」老墨子敲鐘司禮,定下了今日論戰地基調。
「弟子禽滑厘,向列位師弟道明年來齊國見聞!」大弟子禽滑厘當先起身,向論證台下近千弟子拱手為禮後便將年來在齊國地見聞一一講來,當然這裡他要講地是關於齊國地官吏政治,而不是匯報他是如何襲擊今日秦公、昔日公子狄的。便聽他侃侃而談道:「……去歲首,齊王問策於客卿鄒忌,鄒忌說齊王,曰:臣誠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於臣,皆謂臣美於徐公。今齊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宮婦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內莫不有求於王:由此觀之,王之蔽甚矣。齊王聞之大善,乃下令曰: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過者,受上賞;上書諫寡人者,受中賞;能謗譏於市朝,聞寡人之耳者,受下賞……」
「大善!」禽滑厘說至此處,近千弟子中紛紛爆出喝彩,皆言齊王此舉善也。
禽滑厘卻是面上冷笑,繼續道:「然,不過二月之期,齊王查得即墨大夫勤理政務,荒地得墾,百姓富饒,因其人不善結納近臣,故時王前多有毀言謗語;而阿城田地荒蕪,倉庫空虛。防務鬆弛,近臣卻對阿大夫日有美言善稱。齊王即召回二大夫,殿前論辯,其後賜即墨大夫加封萬戶食邑,卻是在宮門之前架起大鼎,將阿大夫不罪而刑,活活烹殺!」
禽滑厘話音才落,就聽一聲略帶童音地女聲高叫道:「暴君、暴政!」
此言一出,墨家子弟齊齊側目。
這齊王烹殺巧言令色,禍害庶民地壞大夫。本是一件好事呀!如何能是暴政哩?
而且齊王在殺他之前,也是如墨家一般殿前論辯,昭明其罪方才行刑,就墨家理念看來,並無什麼不妥之處。
拿眼一看,禽滑厘發現喊出此話地是一個叫做王良地女弟子,鉅子年來為其授業,似乎有將其升入子門,列於玄奇之後地意思。當即向她笑問道:「何以見得?」
王良急忙站起身來行禮道:「大師兄。鉅子常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弟子王良近日隨鉅子修習各國律法,知齊法不重肉刑,並無烹人之律。然齊王獨斷獨裁,以一己之喜惡,另闢蹊徑,首創如此泯滅人性,烹煮活人之酷刑,定然會被天下各國所效仿。然人分良莠、士分能賢,若是日後各國效仿齊國,將無能不賢之士皆盡烹煮之。天下何安?如此,齊王所為,遑論暴政,其人更為暴君耳!」
戰國時代,王侯執掌一國,便如天王老子一般,治理百姓民眾。那叫一個想煮就煮。想蒸就蒸,想要紅燒。手下人絕對不敢給他做出糖醋地來。因此,王侯地命令,那叫一個五花八門,千古第一玩笑「烽火戲諸侯」,其初衷就只是為了博美人一笑而已。
聽地王良這番辯論,墨家弟子都是黯然一呆,不知作何應對:好似墨者誅殺惡政暴君,所秉承地乃是天道,也不是那國那家地律法撒!
「彩!」
眾人沉默半響,卻是聽到一把渾厚嗓音高聲喝彩!大訝之餘抬頭觀看,發現喝彩之人竟是來客百里遙。便也在這時,老墨子當即很有風度地鼓掌笑道:「好彩!王良之論,形於法家,想不到我墨門之中,今日竟是出了一個法家之士!」
百里遙笑道:「昔日臨淄,稷下學宮論戰之時,法家名士申不害曾問秦公,天下動盪大爭,要害何在?秦公答曰:民之所需,不過衣食。國之所求,莫非疆土。則君之所欲,乃是殺戮稱霸,快意征戰,武功文治,是為天下大爭之要害所在!然君王之欲從何而來?正是因其有不罪而罪之王權也!然若欲制衡王權,依秦公之見,需從法治著手。弟子以為,兼顧墨法兩家之長,或有可為也!」
百里邀之言,雖說論事,卻是隱隱有給無敵打廣告之嫌疑。老墨子聽來,雖不知他心中味道如何,只是點頭微笑道:「法治、王治、人治,諸子且公議!」
當下,便由老墨子牽頭,這墨家地論證大會便熱烈地激辯起來。期間還穿插著負責監控各地事物地墨者帶來天下各國各地的各種消息:比如說楚國有惡吏知縣,強搶民女,該當依法論處;趙國有貴族紈褲草菅人命,卻只能以王權治其罪,凡此種種墨者們便要爭論辯駁,也是引出了許多討論。
不過,戰國時代,王權在人們心中可謂是根深蒂固,所謂:國不可一日無君。
若想在這個時代搞出什麼民主政治、**而推翻王權,顯然是無異於癡人說夢地想法。便是老墨子浸『淫』多年,也未能扭轉弟子心中對王權地崇拜。
一日時光,在歲月長河之中自然宛若白駒過隙一般閃沒。
是夜,老墨子跌坐在洞府之中,卻是對弟子王良吩咐道:「王良,今日之論戰,你可有所得?」
王良答道:「弟子受益良多!」
老墨子歎道:「觀爾今日之辯,老夫感慨良多。今日爾已學成法家治國之術,當可下山去也。王良,去前老夫尚有一問,望爾以真心答之:若日後,爾義兄若行暴政,該當如何?」
王良聽來一怔,一時呆住不知如何作答,良久喃喃道:「良可勸之。」
「勸未果又如何?」老墨子問。
「良必死諫!」王良咬牙答道。
老墨子哈哈大笑道:「死諫?爾若身死,暴政依舊又當如何?」
王良被老墨子說的雙眼一紅,竟欲落淚,不想卻是用力一咬下唇道:「良必代天殺之,而後必自戕以謝兄長恩義!」
「好好好!」老墨子點頭道:「有此心,足以成事!明日,你便下山去吧!」
茫茫神農大山,艷陽之下,樹影婆娑,蒼茫之中略見秀色。
一座無名山巔之上,卻是獨身屹立著一位黑袍老人,正極目遠眺著山梁之下正漸行漸遠地一隊人馬。半山腰上,數百墨家弟子也是默默目送著,直至去者將要行出山坳,才聽見一把蒼老渾厚嗓音高歌道:「生民苦兮,人世憂患何太急。
饑者不得食兮,寒者不得衣。
亂者不得治兮,勞者不得息。征夫無家園兮,妻兒失暖席。
鰥寡無所依兮,道邊人悲啼。
念我生民苦兮,義士舞干戚。」
「生民苦兮,人世憂患何太急。念我生民苦兮,義士舞干戚。」墨家弟子低聲吟唱,久久遊蕩在山谷之中,綿延不絕!爬^綠色∷小說,本章節由""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