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山之巔,人勝祭天。
今日戳破了秦國公子狄的裝瘋計謀,田因齊心情大佳,本是在午宴時飲了幾杯酒水,祭祀完畢之後,便有些醉意湧來。剛要臥榻稍事歇息,便有禁衛將軍請見,欲討要今夜營禁的行令兵符。
田因齊困意上湧,便道:「寡人倦怠,將軍可自行取用。」
「不敢!」禁衛將軍急忙拜倒,拱手道:「我王,兵符印信,事關重大!」
「哼!」田因齊有些惱怒,可想想也知其中規矩,這便起身命內侍取來了裝著兵符的印箱,從中取了一枚背刻銘文,豹型的青銅兵符交予禁衛將軍,並收回了禁衛將軍手持的背上雕刻著另外一種銘文的豹型兵符。
當內侍正要合箱的時候,田因齊的眼角餘光卻是突然一閃,急忙舉手制止,喝問道:「內侍長何在?」
一名年老的男性內侍急忙搶出跪地道:「臣在!」
田因齊起身厲聲喝問道:「何人曾入寡人帳幕?」
內侍長顫聲答道:「回稟我王:午時末,只有四公主送玉姬歸返回!」
內侍長口中的玉姬自然不是嬴玉,而是用來詐騙吳狄那個孩子的親娘,四公主便是田柔。
齊國通用夏歷,禮法上用的卻是周禮,按照周朝禮制,公爵之女皆稱為王女。便如現在秦國的國君正是「公」這個爵位,因此秦公之女稱王女。而此時的田因齊已經稱王,舉國以周禮論之,因此齊王與周王是平起平坐的地位,所以齊王之女便要稱為公主,意味著天子之女與「公」爵同級。
當即田因齊便要人即刻把玉姬和四公主田柔喚來。他如此急切的原因是因為印盒之內有半片虎形兵符不見了。
半刻之後內侍來報,四公主不知所蹤。
田因齊大驚失色,急忙拋出一塊虎符給禁衛將軍道:「速速去追,一定給寡人將公子狄抓回來。」
待禁衛將軍急急離去之後,田因齊面色陰霾命人把慎到、田忌等大臣召來商議對策。作為始作俑者,田忌和孫臏自然是唱作俱佳的主動請纓,願意親自率部前往追擊公子狄,但聽到田因齊已經讓禁衛將軍率一千鐵騎去追之後便不再做聲。
田因齊很納悶。便向慎到問曰:「慎到先生,若公子狄歸秦,齊國若何?」
言下之意,田因齊很是擔心一旦吳狄歸秦後只怕會生出種種禍事來。慎到本是和鄒忌一路,慎到入齊而仕時,多得鄒氏周濟,因此在鄒氏幾番說和之下,便也允了放吳狄歸秦之事。哪知今日吳狄裝瘋被破,慎到還道此事將要功虧一簣。未曾想卻是突然峰迴路轉,柳暗花明,當即慎到略略思索之後。這便答道:「秦齊聯盟,尚無書約。至多,秦人棄盟而已。」
田忌卻是大咧咧道:「我王何必憂心!刻下魏國攻秦勢強,西秦自顧不暇,便是棄盟,何慮之有?我大齊五萬鐵騎枕戈待旦,只待我王一聲令下,便可揮軍而上,先分了魏國!」
當下眾臣也是紛紛勸道,時下公子狄不過才逃了兩個時辰。說不定過不了半日便能追回,何必憂慮此事,更有武將卻是熱議起出兵征魏的事來。眼下魏國舉全國之兵力猛攻秦國,國內防守空虛,若是此時出兵。定可一舉拿下魏東齊西,魏齊兩國交界之上歸屬素有爭議地大片土地。
由於田忌有意引導話題,一時間群臣都將注意力從公子狄逃齊之事上轉移到了擊魏拓土上,便也在這時,有禁衛來報:「稟我王。營前有人自稱墨者。持此物求見我王!」
見禁衛呈上之物,卻是一方黑玉。黑玉之上只有一個大大的「墨」字。
田因齊看罷黑玉,忙道:「快請!」
春秋之末,墨家政俠活躍於世,除暴安良,天下各國皆是孰愛孰恨。愛者固然是為黎民百姓之計,恨者也是多有切膚之痛,其中楚魏兩國都下了通緝墨者的檄令。而齊國則國風尚論,開稷下學宮,廣邀天下士子辯論強國之策,若是獨獨少了墨家,不就成了千古遺憾?
未及半刻,一名身著一名身著黑色布衣,束髮卻赤足的中年男子卻是從帳外行來,拱手笑道:「墨者鄧陵子,參見齊
鄧陵子此人乃是翟墨親傳子弟,天下皆知,因此田因齊自然起身率領群臣相迎,一番寒暄落座之後,上將軍田忌首先發問道:「墨者蒞臨,不知所謂何事?」
鄧陵子笑道:「鄧陵子此來,只為與齊王做一個博易!」
田因齊聽來好奇,問道:「怎般博易?」
鄧陵子正色道:「若齊王願意召回追兵,放公子狄平安歸秦,則墨家便為齊國獻上魏東二十四城城防圖!」
田因齊一聽此言,神色大變,立時開聲喝道:「甲士何在!」
「且慢!」見田因齊與使人拿下鄧陵子,孫臏急忙出言道:「我王息怒!我王,區區一個公子狄,與魏東二十四城,孰輕孰重?」
有了孫臏搬梯,田因齊也不是輕重不分之人,可想想還是氣憤難當,開口問道:「公子狄逃齊之事,可是墨者所為!」
鄧陵子神色不變,目光刻意掃過帳內諸人,坦誠言道:「非也!今日之事,不過是順天應勢而已!」
「順天應勢?」田因齊與帳中群臣聽來,皆是齊齊一愕,唯田忌、孫臏、慎到三人心中瞭然。田因齊不是蠢人,聽了鄧陵子此言,自然想起了墨家鉅子與鬼谷子聯手助秦御魏的傳聞,不由把狐疑的目光看向了孫臏、田忌二人。二人也知道田因齊有所懷疑,即便心中忐忑,但也只能裝做坦然。狐疑歸是狐疑。孫臏終歸是田忌的謀士,即便孫臏使詐,只怕族兄田忌也不能容他,因此田因齊的狐疑也是稍縱即逝,又想到既然墨家決意幫助公子狄歸秦,只怕他再派十萬大軍也難以追回,當下一番得失權謀之後,問道:「如何博易?」
鄧陵子聞言一笑。知道齊王是允了此事,這便從懷中摸出一份疊好地羊皮地圖答道:「只需齊王一諾,這便奉上魏東二十四城城防圖!」
看著鄧陵子當場拿出城防圖,幕府大帳之內的群臣皆時低聲一嘩,人人雙眼如炬,惡狼一般看向那疊羊皮。這疊羊皮可不是普通地羊皮,而是至關重要的軍事情報,若有此圖,則齊國進軍魏國時。便可輕易的對魏國東部地區與齊國接壤的二十四座城池有針對性的各個擊破。當即,齊國群臣上下先是貪婪的看向鄧陵子手中的地圖,又扭頭看向了神色猶豫地田因齊。便有老臣起身拱手道:「請我王三思!」
立時群臣也是紛紛合道:「懇請我王三思!」此三思之意,並非是要求田因齊立刻答應鄧陵子地條件,召回追兵放公子狄歸秦以換取城防圖,而是希望田因齊能自行衡量出其中其中。當然,不尿鄧陵子,直接從他手中搶圖這個可能性是不需要考慮的。如果齊國真要如此做,不說墨家容不得他田因齊,只怕傳將出去,整個齊國即以天下地齊人皆要羞憤『自殺』!
那麼接下來要考慮的可能性,便只有:一、萬一追兵已經「不小心」抓到了公子狄怎辦?二、若果齊軍進擊。魏國城池聞風喪膽不攻自破,用公子狄換來的城防圖毫無用處怎辦?
為難啊!果真為難!
看著好整以暇,手捧地圖的鄧陵子,田因齊知道自己的決斷不但事關重大,也是時機緊迫。眼下可是不能說什麼「容寡人考慮考慮」來拖延時間的。可轉念一想,自己強留一個公子狄,得來的只是罵名。而若攻下魏國地城池土地,則是開疆拓土的功業,孰輕孰重。不問自知。
又想到自己繼位之初。舉國上下不論是士大夫還是黎民百姓,皆不看好。自己隱忍謀劃。勵精圖治,聽了鄒忌諫言,廣開言路,先是擴建稷下學宮,招攬賢士,又用法家勢治派名士慎到,鑄大鼎,煮了貪贓枉法的阿城大夫,舉國風氣為之一振。眼下內治以具雛形,唯獨欠缺地便是武功了,若能得到此圖,開疆拓土,夫復何求?
「殿前將軍何在?」田因齊下定決心,轉身從印盒中取了一名兵符喝道。
「在!」一名甲冑將軍出列應卯!
田因齊將兵符交予侍從轉呈後道:「速持寡人兵符,召回追兵!傳令齊境關隘,緝令作罷!」
殿前將軍領命而去,鄧陵子依言呈上城防圖,這便請辭道:「此間事了,鄧陵子當去矣!」
田因齊聞言,卻是道:「鄧先生慢走,不知先生可願留齊而仕?以先生風範謀略,寡人欽慕之至,願拜為客卿!」
確實,鄧陵子隻身一人,拿著一份炙手可熱的地圖來跟他堂堂齊王談交易,豈止是有膽有謀四字可以描述。而且他又是老墨子的親傳弟子,若是鄧陵子願意留在齊國為官,便等於是齊國和墨家攀上了關係。
鄧陵子卻是笑答:「齊王美意,鄧陵子心領!如今師命在身,不可違之!他日若有機緣,但可再會!告辭!」
所謂花開數朵,各表一支。
那邊廂臨山營內齊王與鄧陵子正做博易,淄水河畔的山盟海誓卻也約定俗成。
當吳狄牽著滿面嬌羞的田柔歸來之時,衛鞅、申不害、鄒忌等人都是面露喜色,衛鞅更是笑道:「佳偶天成,公子狄好福氣!」
吳狄拿眼瞧來,自然見到了立在眾人之後淚水即將溢眶地嬴玉,當即向衛鞅等人回禮正色道:「柔公主大義大恩,與嬴無敵恩同再造。皇天后土在上,嬴無敵豈敢負之?」
吳狄此話,實際上就是說給嬴玉聽的,畢竟田柔為他去盜齊王兵符。使他終能脫困,這恩義非同男女之情,苟且之事。
聽了吳狄此般說道,嬴玉也並非不知禮數輕重的蠻女子,可依舊還是厥著個小嘴,自覺委屈。當下吳狄便和衛鞅等人寒暄幾句,招呼眾人準備上路,之後卻是拉著田柔小手來到嬴玉身前道:「玉兒。過來!還不見過柔妹!」
嬴玉聽來愕然,雙眼又是一紅,顫聲道:「柔……妹?」
吳狄一看嬴玉顯然是會錯了意,急忙解釋道:「先前便和柔妹說知,岐山家中尚有大夫人白荷、妾室小丫。玉兒,日後柔妹便是小四,你二人自然要姐妹相稱……」
田柔本是公主,自然知禮,這便上前盈盈拜道:「田柔見過二姐!」
嬴玉聽來。敢情這是吳狄正式確立了她的身份,不由驚喜交加,心血澎湃。立時整個面頰連帶頸脖也都羞紅了。吳狄見她傻樣,只得連忙使了神色,眼下田柔還保持著禮節蹲身未起,嬴玉轉醒過來急忙扶道:「妹妹快起,以後便是一家人!」
當下吳狄便道:「柔妹不善騎馬,玉兒便攜她同騎,你倆也好說些女兒家的私話。」
嬴玉聽了自然答應,便著手為馬配上雙鞍與田柔同騎。
待整頓完備,吳狄便向衛鞅問道:「眼下何去?」
衛鞅伸手向東南一指,道:「越國!」
吳狄聞言。便知用意,點頭笑道:「善也!」
這便喚來鄒忌,讓他設法通知白雪,並約定在越國國都會稽碰頭。
旋即眾人揚鞭策馬,向南而去!嘯而至。
待抵達吳狄等人換車乘馬地牛山驛岔路隘口,眾騎士勒馬停步,有騎士翻身下馬檢查地上車輪痕跡之後,向當中的一名黑面老者報道:「大師兄,車轍印至此由深變淺。四周蹄印雜亂。當是在此換車乘馬,是否分頭行事?」
黑面老者正是禽滑厘。抬首觀之,禽滑厘發現此處隘口分接北西南三路,正是一個典型地十字路口。路面痕跡雜亂,也無路人可以詢問,真叫人無法判斷去者究竟至何路而去。
旋即禽滑厘伸手一招,便有一名青衣騎士策馬趨前,這騎士馬上裝有一對竹籠,籠內裝的正是一隻隻「咕咕」亂叫地鴿子。禽滑厘取筆急書,分別寫了幾封絹書封與竹管之內,經由信鴿放飛。之後禽滑厘出列在前,向眾青衣騎士道:「墨夫、墨野、墨茲,你三人各帶五十人兵分三路,分頭追索。但有發現,不可輕舉妄動,速速報我!」
「是!」三名年輕的墨者出列應是,這便各自點了五十人分頭向北西南三路追蹤而去。
餘下之人則就地下馬整肅進食,似乎是只待發現某人蹤跡這便追擊。
便在這時,只聽天際一聲鷹隼長鳴,一隻黑色的海東青突然自長空之上向禽滑厘直撲下來,禽滑厘不驚不懼,將臂一伸,海東青便穩穩停在了上面。取過海東青足上的細銅管內絹書,展開一讀,禽滑厘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得計也!」
忽然,一陣蹄聲自東而來,突兀而至,立時有後對負責警戒地青衣騎士前來稟報:「大師兄,是齊國禁軍!」
「快!速避!」禽滑厘聽來愕然,急忙指揮餘下地騎士牽馬避於道旁,然齊軍來得甚速,墨者還未完全避走,便有前鋒掩至,喝道:「前面何人,還不速速讓出大道!」
等這隊百餘人前鋒來至岔口之後,根本不做思考便自動分為三隊,正要向三個方向分頭追去,卻在這時聽後隊突然響起一聲軍號,這百十人地騎兵便齊齊勒馬停住腳步。接著有一名身著貴胄的將軍率軍奔至,卻是揚鞭指向了避在道旁地眾墨者喝道:「爾等何人,為何在此聚集?」
眾墨者都是一愣,那將軍見無人應聲,並且這些青衣人都是露出戒備神色,不少人更是下意識的莫向了身邊兵器,當即喝令道:「眾軍士聽令,將爾等全數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