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淄,齊新王一年八月二十
這日早上,日未上三桿且吳狄還在懶睡,旬日未能進宮的公孫賈、景監和子岸卻是聯袂來見。
只見公孫賈披頭散髮,面色惶惶,脖頸間血痕竟還在溢血。一問方知三人求見時宮禁阻攔,大怒之下的公孫賈拔劍以自戕相挾,這才使得宮禁在報知齊王后將三人放行。待吳狄問明三人急急闖來所謂何事之後,急怒抓狂的吳狄想要吐血,可身體素質委實太好,只得狂怒而笑。
八月十二,魏軍奇兵突襲,秦軍少梁大敗,陣亡四萬餘。
十三日,左庶長嬴虔率軍突圍撤走,遭遇魏軍劫殺,再損兩萬人馬,大軍被逼回少梁大營。
十四日,嬴虔焚營,率殘軍再次突圍,以死傷一萬五千有餘的損失終於衝出魏軍包圍,連夜急撤櫟陽。然而魏軍緊追不捨,至十七日,龐涓親率二十萬魏軍已經攻至櫟陽城下,刻下櫟陽已被魏軍團團圍住。
公孫賈三人直待吳狄狂笑了足有一刻時辰,方才問道如何處之。
然而,對形勢早已失去控制的吳狄又有什麼辦法可想?
吳狄歇了狂笑,卻是使人去喚嬴玉,之後取出行前嬴渠梁授他的兵符信印交予子岸,待嬴玉來了之後卻是取出一把小刀向嬴玉招手道:「小妹,且來為三哥剃髮。」
古時之人重孝,所謂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是不能隨意處置的,如今吳狄竟要剃髮,當即把嬴玉和公孫賈等人嚇得不輕,都是出手阻攔。吳狄卻道:「此發削之明志,不得阻攔。」
見阻攔不得,公孫賈、景監、子岸三人皆是潸然淚下,且三人也是決意要和吳狄一起削髮明志。然吳狄卻是阻攔道:「公孫長史與景監乃是國城。日後還需行走各國,絕不可削髮。子岸身為軍人。發可削,但卻不可在此地削之!」
其後,便由嬴玉出手,將吳狄滿頭的三尺青絲全數削去,且還刮去發茬,讓吳狄頭上頂著的大腦殼看上去油光瓦亮,突兀非常。
之後,吳狄從嬴玉手中接過殘發。將其分為幾束,一束交予公孫賈。道:「此乃嬴無敵之志,望公孫長史能將其帶回秦國,親手交予君上。」
公孫賈大慟,起身正襟以大禮而拜,恭恭敬敬以雙手接過吳狄頭髮道:「臣謹受!」
吳狄又取一束。交予景監道:「曾有幸在稷下得見墨家首徒禽滑厘。墨家蟄伏秦嶺已久,眼下秦國危在旦夕。可持此前往神農大山求見墨家鉅子,或能求得墨家出手援救。」
「臣謹受!」景監也是滿眼淚水,以大禮拜接吳狄之發。
之後吳狄再取一束交予子岸,卻是道:「子岸哥哥,此發拜託哥哥歸陽谷交予吳狄娘親,子不孝,若吳狄有生之年不能歸秦,便以此發代首,合葬娘親墳前!」
「臣……謹受!」子岸大聲慟哭,神色淒涼的接過吳狄殘發,而此時嬴玉、公孫賈、景監三人也是淚如泉湧。
這削髮明志,古來亦有,史實最為相近者,當是春秋時代的越王勾踐。只不過,人家的削髮多是削下一截或是剪下一束,決無吳狄這樣剃成大光頭的。不過,也是如此作為才能讓公孫賈等人大慟如斯,因為按照他們地理解,吳狄這是要行死志了,只待將後事交代妥當之後,吳狄便要自戕而亡。
而下,吳狄卻是讓嬴玉、公孫賈和景監退下,獨留下子岸細細交代。
如此這般不過半個時辰,子岸揮淚而走,待出得宮門,公孫與景監便急急來問,子岸卻是破涕而笑道:「公子狄已然定下妙計,自有逃脫之法,吾等速歸秦國,分頭辦事去吧!」
這邊廂,景監等人才出,齊王田因齊便得到了吳狄剔了光頭的信息。
大愕之下的田因齊倒履來見,哪知卻是在門口被擋了架,道吳狄吩咐下來,誰人也不見。
見此狀況,田因齊也是覺得吳狄既然把頭髮削了,並且也交代好了後事,想必這會兒正在動?也不知道是要白綾繞頸,還是利劍穿腹,雖然吳狄這樣的大才如此白白死去很是可惜,但為了齊國地利益,也是不得不如此而為之。當下田因齊黯然退走,並交代了宮內地管事之人為吳狄準備國公級的棺槨儀仗,用以收斂厚葬。
而在鄒宅之內,聽聞如此噩耗地白雪,竟是不管不顧,佩劍急出,欲闖齊宮。梅姑並不習武,自然阻攔不住,最後多虧鄒家派出了數名習武的健婦才將白雪攔下。
而潛伏在臨淄城內的墨者禽滑厘、鄧陵子、苦獲三人在得到如此訊息之後,也皆是齊齊愕然。想不到,如此風流倜儻,大智大慧、大勇大謀的英雄人物,竟是以如此情形收場,三人苦歎之下,只得以海東青向神農大山的墨家總院急報。
也在這時,秦國公子狄聽聞少梁秦軍大敗,櫟陽被圍,急迫之下欲求齊王准其歸秦,然齊王不允,之後公子狄感懷故國,削髮明志而自戕的消息在臨淄城內不脛而走,臨淄城內各國士子聽聞之後當即奔走相告,更有甚者還組織士人去齊王宮前進行抗議。
然齊王田因齊也是納悶,他從二十八日中午一直等到晚上,又從晚上等到了的第二日中午,卻是遲遲等不到吳狄身死的音訊。直至第三日地下午,才有內線報來消息,說是公子狄——瘋了!
齊王宮偏殿,田因齊臉色倏然的看著四位近臣:慎到搖頭歎息、鄒忌面色憤恨、田忌垂頭沉思、孫臏卻是面露笑容。
至於旁邊幾個臨時演員客串地重臣,也都是面色或喜或憂,不一而足。
「秦魏之戰,吾國與秦結盟,是否有所為之?公子狄患了失心症,此事……寡人該當如何決斷?」田因齊磨了半響,見無一人答話。只得出言道來。
慎到依然是搖頭歎息,而鄒忌與田忌二人卻是別過臉去不欲答話,因此場中眾人都看向了一臉淺笑的孫臏,孫臏當有自知之明。開口道:「失心之症。臣亦患得,公子狄是否失心。臣請觀之。
昔日孫臏逃齊用的便是裝瘋這招,逐成千古佳話,眼下吳狄故技重施,這不是在孔夫子門前賣文章麼!
當即,眾臣皆附議,且人人面上似笑非笑,似乎等著看那盜版碰見盜版之時究竟能有如何模樣的精彩呈現。當即齊王這便命人前去吳狄所居宮室請人,之後諸人便討論起應對秦魏交戰之事。
眼下魏國上將軍龐涓率領二十萬大軍圍困櫟陽。櫟陽城內也有十數萬秦軍,兩軍不知為何。卻是不能決戰。如今得到的最新消息,便是兩軍相持不下,魏軍方面在櫟陽城下圍三掘一,留出西面任由秦軍增援,而龐涓卻是在少梁大營至櫟陽城下一線地糧道上。動用十萬民夫每隔六十里便修建一個營寨。如此看來龐涓是想以櫟陽牽制秦國全境,所行之策。乃是弱秦而非滅秦。
齊國支援秦國地物資,現下還在半途,若是少梁對峙依舊,那麼借道魯宋韓三國赴秦之事還有可為。但眼下魏軍圍困櫟陽,若果繼續前行,魏國勢必很難不會出奇兵予以搶奪。因此諸位大臣的意見都是相當謹慎,更有人建議,先讓使節團押送物資回齊或在宋國暫歇,待戰事明朗之後再做謀劃。
慎到與鄒忌都是謀國地文臣,這軍事一項卻是孫臏的長處,當下田因齊逐問孫臏道:「先生以為,計將安出?」
孫臏一捋鬍須道:「可令使團暫居宋國,我王可增派鐵騎三萬前往護送,繞到蜀國赴秦,可保萬無一失,此為下策!」
田因齊聽來,也覺可行,但聞言此為下策,當即問道:「中策如何?」
「魏若滅秦,韓則首當其衝,天下諸國覬覦韓之強弩久矣!聯齊秦韓三國之盟,使韓出兵護送輜重赴秦予以助力,若能使秦魏久耗經年,與齊乃是大利,是為中策!」
孫臏之言,便是說魏國若是能將秦國滅掉,那麼魏國下一個要滅地對像便是能造強弩地韓國,因此建議齊王聯秦韓三國聯盟,共同抗魏。
田因齊聽來,更覺此計策好過下策,但知道孫臏還有上策,自然心癢難耐,當即拱手道:「還請先生上策!」
孫臏笑道:「以田忌為帥,領八萬鐵騎,奇襲安邑。圍而不攻,則龐涓必撤兵來援,圍魏而救秦,是為上策!」
孫臏計策一出,舉殿之臣都是大驚、大喜。驚的是如此戰術當真奇中帶險,險中帶奇,喜地卻是,如果此策一旦得計,齊魏接壤之地至少可下十城,當是齊國之大利也。
便也在這時,被齊王派去傳召的禁衛將軍卻是一臉尷尬的神色前來回報,道公子狄癲狂撒野,不受召。
白雪一臉倏然的看著手中的羊皮卷,細細的研讀著上面的信息。
直至將這羊皮卷研讀三遍,這才抬起頭來,看向了客座之上的鄒忌。白雪一臉正色,卻是問道:「公子狄裝瘋之事,可被孫臏看破?其中詳細,還望鄒兄細告之!」
鄒忌聞言,臉上卻是立馬浮現尷尬之色,似有不欲之意。當即白雪勸慰道既是裝瘋賣傻,昔日孫臏也曾吞食牛糞,吳狄但有瘋狂之舉也是無妨詳說地。
旋即鄒忌道:「今日廷議,齊王聽孫臏之言,欲尋公子狄前來驗明真假,哪知禁門將軍卻是回報公子狄癲狂失心,無法召來見之。當下齊王大奇,便是起身攜眾臣尋去,才入公子狄所居庭院,便見有男女在光天化日之下媾合之……」
卻說,田因齊得知吳狄裝瘋信息,有孫臏前車所在。本也不信他是真瘋。聽聞禁衛將軍粗略言語,立時對這吳狄的裝瘋形勢好奇起來。這孫臏在魏國時,裝瘋地手段不外是一哭二笑三鬧,食牛糞、與野狗爭食。因此便對吳狄的裝瘋形式好奇起來。當下興致所在。便邀群臣一同前往觀之。
眾人越過重重守衛,才入吳狄所居宮室。便在宮室外的花園當中見到幾名侍女正在惶惶嚎哭,走進一瞧,卻是見到一個赤身**,首上無毛的怪人正將一名侍女壓在草地上欲行媾合之事。當即齊王大怒,便令軍士將其抓拿,哪知此人擒來一看,竟然正是公子狄。
赤身露體的公子狄非但不知羞恥,且毫無廉恥之意。數次趁軍士放鬆警惕之時掙脫束縛,撲向一旁地侍女行猥褻之事。田因齊苦笑不得之下,正欲命人將公子狄縛之帶離,嬴玉卻是恰時出現,一力阻之。便也在這時,被嬴玉護在身後地公子狄卻是當著齊國眾臣睽睽眾目之下。一把摟住嬴玉又是親嘴。又是摸乳,田因齊大怒之下拔劍欲殺。嬴玉當即擊飛田因齊所持之劍,哪知便在這個時公子狄竟然以蠻力撕開了嬴玉的衣襟,露出了大片雪白背脊,當即嬴玉羞憤非常,出手公子狄擊暈拖走。
至此,齊國君臣上下這才一致認為公子狄是真瘋,便是裝瘋賣傻派之鼻祖大宗師孫臏,也不得不承認公子狄比他計高了好幾十籌!
聽地鄒忌講解,白雪面上雖是羞紅,但心中也是不得不佩服吳狄之高桿。當時之人甚重名節,即便孫臏也是不敢行此『淫』蕩之事,這一下吳狄算是把他們都給征服了。
至於眼下白雪所看的事物,卻是日間吳狄和嬴玉演戲地時候,借追逃時地身體接觸,由嬴玉巧妙塞入了鄒忌袖中。
塞入鄒忌袖中的羊皮,其中描繪地事物都是一些奇怪的圖畫,全篇沒有一個文字,只有一些無人能看懂的怪異符號。而這羊皮卷中所載的事物,全天下除了吳狄本人之外,便只有白雪才能看懂了。
送走鄒忌,白雪默默取出了昔日吳狄贈她的那把奇形樂器琵琶,叮叮咚咚的請彈起來,喃喃哼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唯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一曲哼罷,白雪愁容已去,展顏一笑,卻是摸出一束以紅線繫好的黑髮輕歎道:「黑木呀黑木……當真能乘風歸去麼?」神農大山
一身風塵的景監與百餘隨從已經入山三日,卻依舊無法尋得墨家總院地門戶所在。
時已近午,眾人尋得一處山坳休息進食,景監手捧一枚麵餅細細嚼之,吃著吃著卻是失聲痛哭起來。
八月二十八至臨淄出發至今,半月時間景監馬不停蹄的連過魯宋韓三國,奔赴秦嶺之內地神農大山探尋墨家墨者,哪知天不逐人願,整整三日都在這山中打轉,想起吳狄削髮托付之情景,景監只覺胸中悲痛憤恨,昂藏男兒卻是痛哭流涕。
眾隨從見主上失聲痛哭也是默然,此次隨扈景監的侍衛都是吳狄親手訓練的飛鷹騎精銳,眼下秦國大敗,國府都城被圍,公子狄也是身陷齊國,又尋墨者而不得,諸事不順之下,人人也是心中悲切。
便也在這時,突有一把蒼涼的歌聲破空而來:「生民苦兮,人世憂患何太急。
饑者不得食兮,寒者不得衣。
亂者不得治兮,勞者不得息。
征夫無家園兮,妻兒失暖席。
鰥寡無所依兮,道邊人悲啼。
念我生民苦兮,義士舞干戚。
歌聲昂然悲愴,悠悠歌聲,山谷迴盪,便見一名背負柴薪,身著土布麻衣的無須老者赤足而來,遠遠便向景監大笑道:「錦衣華服,怒馬金鞍,七尺昂藏男兒,何故慟哭如此?」
聽地這老者問話,一早便聽出墨者《憂患歌》地景監旋即撲了出來,遠遠便向老者以大禮拜倒。老者不待景監發言,便拋了柴薪急撲上前,先是側身避開景監大禮,更是出手扶道:「不可,先生乃是秦國重臣,怎可行此大禮。」
景監淚流滿面,早已泣不成聲,待這老者將他扶起後,景監便一面抽噎慟哭,一面從懷裡一個錦囊中摸出了一束頭發來。看到這束長髮,老者一聲長歎,這才道:「在下墨者相裡勤,秦使這便隨我入山吧!」
一座幽靜的山洞之內,老墨子盤膝跌坐在地,手中卻是把玩著一束頭髮。相裡勤正襟危坐在側,靜待墨子出言相詢。
良久,墨子終於將這頭發放至石案上,淡然問道:「何求?」
「求援!」相裡勤答道。
「何援?」墨子問。
「守城!」相裡勤答。
「何諾?」墨子又問。
「不罪!」相裡勤再答。
老墨子聞言放聲大笑道:「哈哈哈!墨者行俠天下,何人敢罪?」
相裡勤卻是不動聲色地答道:「楚魏!」
墨子聞言哽咽,春秋末期,楚魏兩國對墨者下達了剿殺令,至今尚未解除,這也是墨者將總院從山東腹地(指中原地區)搬遷到秦國隴西之地的秦嶺深山的原因之一。
老墨子一時默然,按理說這秦國使者開出的條件也不算過分,以不清剿墨家的承諾為條件,尋求墨者幫助秦國守城,然而看著這束作為信物的頭髮,老墨子卻是納悶了。
又是良久,老墨子溘然長歎道:「明日召集丑、寅二門弟子,公決之!」
相裡勤聞言,暗暗呼出一口長氣,起身應是退下。待相裡勤一走,鬼谷子和公輸班聯袂而出,鬼谷子不喜不悲,淡淡問:「老翟,果真要出手相助?」
老墨子一搔腦門,卻是怒道:「麻辣戈壁,拜你那高足所賜,如今咱們不去擦屁股,難道眼瞧著秦國亡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