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罃王十年正月十九,安邑洞香春。
洞香春是家酒肆,所售之物當然是酒,推論起來當是後世酒吧之先祖。
然而,洞香春也不僅僅是家酒肆。
近百年來天下步入大爭之世,天下各國爭相變法,諸子百家各行其道:儒家、道家、法家、陰陽家,家家圖謀天下;名家、墨家、雜家、縱橫家,派派不落俗流;末了還有這兵家、農家、小說家這三家,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小說家又為史家,今日流傳後世之正史、野史,正出自小說家手,乃我輩寫手之先賢楷模也!)
正所謂:殺豬殺屁股,各家刀法不同。如何鑒別這諸子百家的學說理論更為切合實際,能用之變法強國,這便需要一個甄別評判的場所,讓各家直抒己見,眾人品評研判。所以這洞香春嚴格來說又不是一個酒肆,因為它是魏國級別最高、也是檔次最高的論戰之所。
在安邑城中軸通衢之地,有一條幽靜的天街,此街既不是直達王宮的御道,也不是皇親貴戚所居的貴族區,街上既無店舖,也無民居,只有大小三十餘所各諸侯國的驛館,這天街便就是後世俗稱的使館街。並且,即便六國欲聯合滅秦,這安邑天街上的秦國驛館也是大門照開,接待秦國來使或秦人,並無後世那般兩國交惡便互逐使者的成例。
而這安邑洞香春,便坐落於天街地中段。
安邑靠北。氣候自然歸屬北地風情,日前正月裡安邑連落了三場大雪,卻見這洞香春主樓之畔的矮矮圍牆之內,卻是春意盎然。綠樹蔥鬱、枝嫩芽新,一道冒著騰騰熱氣的涓涓流水從主樓水道中緩緩流出,經過這地面卵石鋪就的小徑環繞庭院一周,最後匯聚到了一池碧水之中。
再看這洞香春主樓,整座木製兩層樓宇,竟然全用金絲楠木建成。外表雖然並未進行細緻裝修,可這整樓全用金絲楠木一項,便可讓此樓博得富麗堂皇、雍容華貴的讚譽。
一提洞香春,不論是否安邑之人。但要是意欲以身中所學博取前程的士子文人,便都會對其如數家珍。首先,這洞香春並非是尋常人等開設的,乃是魏文侯時魏國大商白圭置下的產業。若問這白圭是誰。此人非但是名滿天下富可敵國的大商賈,且還在魏武侯朝中做過十餘年丞相,論商論政,魏國白圭與越國地陶朱公范蠡只怕難分伯仲。
其時。魏文侯變法震動天下,列國官吏名士紛紛到安邑探詢底細。白氏當時為魏國大商,白圭先祖喜好結交名人逸士。時常邀人至家飲酒高談闊論。選擇賢能。時常聽見列國士子誇耀白先祖急公好義。若無白氏時常舉辦酒筵讓各國名士歡聚一堂,偌大安邑竟無法找出一個相聚論戰地去處。白氏既為大商。那心思自然是一等一地機敏,立即拿出一半家財耗費巨資建起了這座洞香春酒肆。
酒肆開張之日,白氏立下定規:非讀書士子、百工名匠、富商大賈與國府官吏,不得進入洞香春。
只是十年間,便把這洞香春幾乎辦成了與齊國稷下學宮齊名的學家聖地。
幽靜清雅的院落,精美華麗的器皿,南北風味兼具地美味珍饈,還有各國風味各異的酒水,種種這些,都是吸引各國士人學子趨之若騖由頭,但最令天下人神往的,卻還是這裡每旬一期、如期而至的論戰。
上卿李在魏國變法時,經常在洞香春設擂與各國名士們論戰變法利弊,上將軍吳起變法強軍時,也曾多次在洞香春論戰用兵之道。更有周王太史令老子、墨家地墨子、楚國上大夫公輸子(公輸班)、魏國奇士鬼谷子等等這些人物都曾在洞香春一鳴驚人之後,這便飄然而去,化為傳說。
這百年傳承,洞香春名氣自然也是節節高昇,傳聞曾有楚國、趙國的著名巨賈願以十萬金為底價競買洞香春,皆被白圭都一笑拒之。日後白做了魏國丞相,將白氏累代聚集的財富大部分捐為國用,惟獨留下了洞香春。
然而武侯末年,魏國官場因為公子罃即位之選而血湧漣漪,白圭因為站錯了位置而鬱鬱病逝,洞香春也一時面臨倒閉。白圭死後,坊間傳聞白的幼女力排眾議,獨立執掌洞香春。又改變經營策略,使得百年老店煥發新顏,且井市傳言,說是這白圭之女時常參與論戰,遴選意中之人,使各國名流士子們更增好奇之心,只是十年之間便將這老店起死回生。
卻說今日,天公不做美,早間便飄灑出了絲絲春雨,安邑街市之中行人稀少,卻是應了那句前兩日從安邑另外一家酒肆名店裡傳出地名句:「天街小雨潤如酥,路上行人欲斷魂。」
『淫』『淫』細雨之中,一輛車行來,至洞香春大門停下,自有御者搬來馬蹬供車上人落腳下車。只見當先下來一人,身著藍邊黑帶紫袍,頭頂皆有富貴雲冠,雙眉濃密,一副八字鬍須使其看起來頗有奸商潛質。當下洞香春門前一對白髮白髯的老侍者上前拱手一禮,笑道:「師老,公子卬已在雅軒久候多時!」
「啊吔!此時天未過午,卻不想公子卬卻是比我先至,失禮失禮呀!」這師老當下搖頭大笑,待身後車上的另外兩人下來後,這便隨手大賞了兩位老侍每人一片金葉,笑道:「今日特邀兩位才智之士來見,還請二老前面引路!」
兩位老侍口中連道不敢,卻是拿眼來瞧這師老身後兩名黑衣之人。只見當先一人,身高若有十尺(魏尺不同秦尺。1魏尺米),雙眉插鬢,雙目如劍,鼻若懸膽,一雙薄唇緊閉,頜下望山突兀,兩腮刮得青光,一副極西之地戎人相貌,只怕是戎人混血。再見另外一人卻是額上絨發未退。媚眼清澈,鼻巧唇紅,雖著男裝卻是被二老一眼看出正是女兒裝扮。
二老細細觀看,只見這黑衣男子氣度不凡。身上似有將膽霸氣,當不是凡夫。而這女子行立得體,一眼一眉一笑行止端莊,怕也是大戶人家千金。當下自是不會阻攔。這便由其中一老在前引路,向主樓之後地雅軒行去。
「師老莫急,公子卬並非早至,而是昨夜宿醉未歸。今日早間聽聞師老歸了安邑。急忙遣人相邀而已。」行至
白髮老侍正與這師老答話,卻是聽聞身後黑衣男子聲。
那黑衣男子見得庭院中正熱氣騰騰緩緩流過地涓涓水流。當下奇道:「這位老先生。這洞香春內竟有溫泉?」
「溫泉?先生怕是頭回來咱這洞香春……」白髮老侍當下笑道:「昔年公輸子來我洞香春與墨子論戰。其時正是寒冬,見我酒肆之中有一眼古井。井水冬暖夏寒,便與墨子賭勝,言道墨子只會造些戰具,卻不可使這滿室皆春。墨子當即認輸,卻是問公輸子可有其法,當下公輸子著手施為不過三日便成,公子可曾猜到這公輸子用得何法?」
黑衣男子聞言一笑:「老先生這是使題問客,雖然在下不曾聽聞這段典故,卻是已然猜到一二。」
「哦!公子單言無妨……」老侍聞言雙眼一亮,卻是補充道:「這公輸子建流泉一事,也是洞香春秘文……」
黑衣男子當下道:「呵呵!想來這公輸子所用辦法,不過是將井水提至某物之中以火加熱,再灌之水道使其循環流淌。適才老先生直言此泉為流泉,便已是點題了。」
「好!公子好才智!」老侍聞言卻是比出一隻大拇哥兒,笑道:「不知公子名號可否告知老夫,洞香春善結各國才智之士,公子日後來我洞香春,將被奉為貴賓!」
「不敢!」黑衣男子當下拱手為禮,笑道:「在下黑木,薛國人士!」言畢,見老侍拿眼掃過身旁黑衣女子,當下笑道:「此為舍妹黑林。」
老者聽聞大驚,卻是道:「啊!不想公子竟是這『天街小雨潤如酥,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路人遙指一品軒!』地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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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香春內,蘭字雅軒之內,正有幾人暖酒閒談。
只見一名身著錦袍,頭頂輕侯冠、腰纏玉帶的壯實青年,正在持爵談笑:「好個龐涓,去歲六月開戰,初戰被這窮秦連破三陣,便吐血病倒。王兄尋了個由頭回安邑納福,卻是把本公子給支在少梁,苦熬三月。到了十月,這龐涓又別出心裁,竟然要把武卒皮盾全都換成鐵盾,以應對秦軍強弩,卻是授命本公子為其四處奔波,籌措鐵料,年關將至才讓本公子歸得安邑,那少梁窮地,本公子便是打死也不再去了。」
一名年歲不過二十地少年公子,卻是一拍桌案道:「王兄為國征戰,君上不予以王兄重任,卻是讓那龐涓如此役使王兄,實讓吾等寒心呀!」
「王弟呀!話也不能如此說道!」魏卬將酒爵放下,卻是笑道:「論才智,這龐涓是鬼谷子高足,王兄雖說有些才智,與其相比卻是不足道哉,此點是萬萬不可否認。這武卒在龐涓的操練之下,也是日漸強盛,光說這換皮盾為鐵盾一舉,便是王兄事先也是不曾想過的事。」
「可是,王兄……」那少年卻是問道:「將士兵手中的輕木皮盾換為鐵盾,不是太重了麼。須知我國武卒一身軍備便在五十斤上下,換了鐵盾豈不是負載更重,叫軍士如何作戰?」
「哈!」魏卬聽的大樂,當即一派桌案喝道:「快!給魏費上酒,先罰一爵,王兄再來說道為何罰你。」
那少年魏費聽的一臉不解,卻是認罰喝酒,完了之後就聽魏卬笑道:「當初龐涓提出以皮盾換鐵盾之策,軍中自然有人反對,爾等猜猜這龐涓如何回答?」魏卬說道此處,卻是輕咳一聲學道:「嗯!老夫當然知道士卒負重,不利久戰。這鐵盾戰時才用,平日裡還用皮盾操持!」
「啊吔!」魏費等人聽了,都是齊齊說不出話來,也不知是讚歎龐涓睿智,還是暗罵自己豬腦。
便在這時,只聽軒外有人揚聲道:「薛國垣門外候見!」
魏卬聽了,急忙笑道:「哦!師老這便到了,快請快請!」
垣近得門來,當先拱手道:「告罪!告罪!垣來遲,當罰當罰!」
魏卬起身迎接,卻是笑道:「師老哪裡話,我等通宵飲宴,卻是我等失禮在先,這如何罰得!」
「公子早間便遣人來邀,垣過午才至,這還不是失禮麼!」垣笑著入座,卻是道:「所以啊,這罰還是要罰地,便罰垣請諸位享用一席八寶宴罷了!」
「啊吔!」那名叫做魏費的少年王孫公子聽了竟是一驚,卻是愕然道:「師老所說,可是一品軒每月只供三席的八寶宴!」
垣點頭笑道:「正是!」
當下只見魏費起身為垣起身拱手為禮,卻是向垣道:「不想今日魏費竟是有緣一嘗這八寶宴,來日魏費當謝師老厚誼!」
「嘿!嘿!嘿!你們這是……」魏卬看糊塗,卻是道:「什麼一品軒的八寶宴,還每月只供三席?本公子怎麼不知?」
那魏費竟是滿眼激動,笑道:「王兄才歸安邑,怕是不知,這一品軒地八寶宴可謂是眼下的安邑一奇。此等美味,便是周王也願用九鼎換之哩!」
「啊!用周室的九鼎換美味?」魏卬聽的大愕,心想這是什麼跟什麼嘛。而魏費卻是激動不減,卻是向垣道:「師老此時才來,定然是命人先將八寶宴送到府中,再轉送洞香春?」
垣當下點頭應是,魏費卻是長身而起,邊蹬靴邊道:「王兄且走,吾等且去主樓開宴,今日定要叫那些寒門學士,也大大地開一回眼界。」
魏卬不解,卻見其餘人等竟也是興致勃勃的蹬靴欲走,便也景從。出得門來,大惑不解的魏卬忍奈不住,只得抓住垣問道:「兄,這八寶宴究竟是個什麼說道?」
垣笑道:「公子莫急,等下開席,公子自便知曉。來,垣且為公子介紹兩位才智之士……」言畢垣讓出身後兩名黑衣青年,正是黑木黑林兄妹。
只見黑木黑林二人都是面露淺笑,上前拱手道:「薛國黑木、黑林見過公子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