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2章】新君渠梁
「三弟!」
「三弟……」
「咳咳!那個……三弟啊……」嬴虔突然劇烈的咳嗽了一聲,這才把吳狄給驚醒了過來,轉眼一看,卻發現周圍的眾人全都齊齊的望著自己,驚愕之下吳狄又把頭轉向了嬴虔:「大哥……」
「嗯!嗯!那個,你給說說這個什麼『豬仔殺得,豬公殺不得』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嬴虔面色有些尷尬的看了看老二渠梁,又看了看臉上已然掛上了一層寒霜的小妹嬴玉,心想這混小子也忒是無禮了。現下這麼一個場合,這混小子居然看著小妹看得呆傻掉了,難道就不能換個地方再看嘛。
「哦!」吳狄聞言這才醒神,把心思從嬴玉身上收了回來。以吳狄的後世眼光看來,這嬴玉粗手大腳,粗眉厚唇不說臉上還不施粉黛,唯獨一口漂亮的小白牙擺在那裡很顯得凸尤,這才讓吳狄看著有些呆了。須知吳狄夢蝶之後,所遇見的眾人當中完全沒有一人能有如此潔白的牙齒,就連大哥嬴虔和二哥嬴渠梁嘴裡也是一口黃褐的茶垢牙,至於吳狄自己那就更不用說了,並且細數之下竟然還少了一顆,不知是在哪次戰鬥的時候被敵人給賺了去。
「這個……三弟在家中之時,時常隨老父前去鄉間收豬仔來屠,有過不下去的貧戶要將家中養了七八年的老豬公賣掉,老父見了就會趕去一併買將回來好生餵養,卻不殺掉,說是:『豬仔殺得,豬公殺不得』。」
「哦!這是為何?」嬴虔奇道。
吳狄當下徐徐講解道:「大哥,你可知道這才生下的小豬,只需要餵養個一年半載就可以殺了吃肉。可若要將小豬餵養到可以與那豬母配種的年紀,至少得需要四、五載的光陰。因此,但凡有貧戶要賣豬公的,老父便會趕去收下,好生餵養後便為這豬公尋一個好去處。老父長說,若沒了豬公,餵養豬母的人家便沒了豬種來配,來年豬母所下的豬仔便會少上許多,進而我們做屠戶的也會少了許多生計……」
「有理!」嬴虔聽得大點其頭,而眾多大臣中有不少人也是首肯,暗道這確實是個道理。
吳狄接著又道:「而眼下,正如公主所言,就三弟看來這公叔痤也就像是一頭豬公。若是殺了,不過是得了一顆祭拜老君上,擺在陵前的豬頭而已。但若不殺,便可將這豬公換到更多的好處,兩廂比較之下,殺則解氣而與國無利,不殺則得利得益,想我秦人與魏人死戰數十寒暑,秦人想要滅魏,也不在今日殺了公叔痤一人便可全功,還望大哥和公主三思……」
吳狄一席話,算是以一個屠戶的身份深入淺出的來說明問題,說的那是擲地有聲,有理有據。當下便得到眾大臣的讚許,手持奇木枴杖的上大夫更是彎腰向吳狄行了一揖,揚聲道:「三公子所言甚是,還望左庶長和公主三思。」
一旁的群臣也齊齊喏道:「三公子所言甚是,還望左庶長與公主三思!」
吳狄當然知道,將敵國的大將或大臣擒來作為人質,要挾對方以財物贖買或逼迫對方退兵,本來就是當前時代的一個戰爭慣例。早在少梁戰場時,先君嬴師隰早就和兒子與大將們對公叔痤的使用方法商量出了個對策,至於眼下要殺公叔痤,也只不過是嬴玉喪父之後情何以堪之下作出的衝動之舉。至於在靈堂上喧嘩此事的大臣們,不外是心中抱有某個不可告人的目的罷了,眼下眾人所需要的不過就是一個大家都能放下臉子的台階。
而且,眼下要殺人的是大哥嬴虔和小妹嬴玉,要保人的卻是新君,給新君台階下樓,不是比得罪新君要有利,這麼個一本萬利的和事佬不做,豈非傻子?
誰知這時嬴玉卻是冷哼一聲,猛然掙脫了親衛的鉗制,冷然道:「哼!今日我嬴玉就是要殺了公叔老賊。娘,你可要給女兒做主……」
皮球一下被踢倒了一直沒發話的國後腳下,只見國後先是看了看一臉謙遜的吳狄,又從女兒、親兒和養兒臉上掃過。眼下,親女嬴玉和養子嬴虔要殺賊為夫君報仇,而親子嬴渠梁和義子嬴無敵卻是要為國護賊,實難叫她一個老太婆決斷啊。可義子嬴無敵的話雖然粗鄙,但卻言之有物,確實有上幾分道理。
國後上前兩步,柔聲道:「渠梁,你但有話說,便給娘和眾大臣們說說吧!」
國後話音才落,便有一位將軍招子極亮,帶頭喝道:「願聞國君教誨!」眾大臣當下也是其聲附和。
「娘……」嬴渠樑上前兩步,先是抓住了國後的手,然後又抬首掃了眾人一眼,目光一一從嬴虔、嬴玉和吳狄身上掃過,這才徐徐說道:「娘!三弟雖然言語粗鄙,話中卻道出了實情。不錯,以公叔痤老賊的首級另做它途,確實是公父的遺策。列位大臣,眾位弟兄,渠梁少入軍旅,與同袍手足,血戰沙場,足下所過,乃是萬千老秦人埋骨之地。公父衝陣,原為救我,公父中箭,在我眼前,公父臨終,殷殷執我之手,若論心中憤恨,我嬴渠梁比得那一個少?可我赳赳老秦,縱然有死戰不還的氣概,便能踏平河東,鏟了他魏國嗎?不能!」
嬴渠梁言到此處,歎了一歎,這才接道:「不能!為何不能?列位大臣,自公父繼位以來二十三年,年年有戰,戰的國庫空虛、國弱民窮、軍備不整、軍需不濟。便是少梁之戰,為我軍擒下公叔痤立下大功的輕兵死士,決戰之時已經是半月沒有肉食,是裝著一肚子藿草粟殼上戰場的。甚至,連一件稍好點的兵器甲冑都不能完備,他們就這樣拿著破損的、從敵軍手中奪來的殘缺兵器衝上戰場,赳赳赴死!」
說道這裡嬴渠梁不由淚如雨下,而一旁的吳狄也被感動得涕零而至。少梁之戰,衝擊魏軍中軍大纛的三百輕兵死士,只活著回來了不到百人,並且人人帶傷,終身殘疾者更是十之二三。就連和吳狄不過有數面之緣的白頭領和毅然陣前斷後的陳頭領也相繼戰死了,連首級都沒有尋回來。
「君上……君上請節哀啊……」吳狄死命的擠出了數滴鱷魚眼淚,唱作俱佳的再為嬴渠梁送上一頂高帽:「臣弟代死士營赴死的弟兄們,請君上節哀,保重身體,為國圖謀報河西之仇哇……」
得吳狄引導,眾大臣當即齊齊跪下合道:「請君上節哀,保重身體,為國圖謀!」
呼了三回後,在場眾人也都齊齊跪下,就連嬴虔也一臉不甘的單膝跪下,誰叫他是這鳥的左庶長。全場也就只剩下國後、公主和吳狄沒跪了,國後當然是不用跪的,而公主嬴玉正一臉癟像站在國後身邊負氣而立,至於吳狄則是做了個下揖的姿勢後,身體便被兩個隨伺死死托住,想跪都跪不下去了。
嬴渠梁哭了一合,也不叫眾人免禮平身,而是突然話鋒一轉,高聲喊道:「因一己之私而殺俘,便能證明我們老秦人的血性猶在嗎?今日殺了公叔痤,只能解一時之恨,卻將引來山東六國齊攻我大秦。屆時邦國滅亡,屍骨成山,如何復仇,復個鳥!」
上大夫上前,拱手問道:「君上之意,是要放了公叔老賊?」
嬴渠梁被問得一僵,當下向身後的營門兵將喝道:「打開鹿砦!」
「列位都是大秦重臣,如今日信不過本公,便從本公身上踏過去吧!」言畢,嬴渠梁大咧咧往營門正中一站,擺出了一副「不服便來踩我」的造型。
此招很毒,尤其是他以國君的身份,以「本公」的自稱來說這話,這就明擺著如果這時你還不懂事,那就是謀逆君上,圖謀不軌了。一旁的吳狄現在算得上是真正的被嬴渠梁給雷到了,或者說,是被古人的智慧給征服了。
嬴渠梁當門一站,大有橫刀立馬、捨我其誰之勢,一時間竟然將場面給鎮得死死。好半響之後,見無人有膽去「踩」,嬴渠梁這才道:「若列位信得過本公,本公自有主張,列位請回櫟陽吧!」
大臣們面面相窺,誰都不敢接下這茬,而一旁的嬴玉也覺勢頭不對,悄悄扯了扯國後的衣襟,悄聲道了一句:「娘……娘得拿個主意……」
國後也不是笨人,見親兒將話說到這個份上,也知不可再逼,當下長歎一聲:「唉……渠梁啊,娘……信你。」接著國後轉身一把抓住了正要發作的嬴玉,喝道:「玉兒,隨娘回櫟陽……」
「娘……」嬴玉嬌喝一聲,但人卻是心不甘情不願的跟著國後走了。
一眾大臣也自無話可說,扭頭便走。上大夫更是顫顫巍巍的走到吳狄身前,低頭將吳狄上下打量了一遍之後,低喝了一句:「好少年……」說完也是扭頭便走,而跟在他身後的眾多大臣們,也跟看美女似的一一從吳狄身前經過,每個人的目光都在吳狄的身上來回掃視了數遍,其中隱隱竟帶著幾分讚許。
「大哥……」不知何時,嬴渠梁從營門處走了出來,竟是深深向大哥嬴虔一揖。嬴虔面露尷尬,別過臉去徑直入了營地。無奈之下嬴渠梁只得走向吳狄,柔聲道:「三弟,且一同隨我入營吧!」
入得營來,嬴虔早已經在營中大帳坐下,一臉的憋屈。嬴渠梁親自扶著吳狄坐下後,便厚著臉皮湊了上去,嗲聲喚道:「大哥……」
「休來呱噪,鳥的大哥……」嬴虔別過臉去。
「大哥……」嬴渠梁又轉了過來,膩膩的叫了一聲。
「哼!」嬴虔臉一扭繼續賭氣不理。
「唉!」嬴渠梁見此計不得,便長歎一聲來到吳狄身旁坐下,苦著臉道:「三弟啊!你可知道,兒時是大哥教我習武。那時,大哥嚴厲,平時習武總是拳拳到肉,我初時也是硬挨,可到後來卻是挨不住了,便叫了起來,大哥便急忙來看我傷勢。此後,但凡大哥動手,我便嗷嗷亂叫,大哥也就打不下手了……」
「呸!你這賊鳥人……」嬴虔指著嬴渠梁罵道:「兒時就屬你這鳥人最是奸滑,習武吃不得苦,我一動手便自裝死糊弄,弄了幾回被公父知曉,可不是狠狠的請你吃了一頓皮鞭燒肉,到頭來卻還是我這大哥為你敷藥、背著你到處去走……」
「看看……」嬴渠梁卻是拍手一樂,指著嬴虔向吳狄笑道:「還是大哥記仇,這點小事也是耿耿於懷……」
「嗯……」嬴虔一怔,似乎省起什麼,當下不怒反笑道:「你這鳥人奸計甚多,我嬴虔又中了一回……」
「哈哈哈哈……」堂中笑聲,一時不絕於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