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子非蝶乎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赳赳老秦,復我河山!」
「血不流乾,誓不休戰!」
夕陽!金戈!猛士!
晚霞之下,在丘陵起伏不定的蒼野上,一隊隊一群群手持金戈的猛士正緩緩的從四面八方向一桿黑雲大旗集聚。
那旗漆黑如墨,邊嵌雲紋,上書一個大大的「秦」字!
不需片刻,蒼野之上的金戈的猛士便如潮水一般聚集到了這桿名為大纛的旗下,只見纛下戰車之上有一虯髯老者猛然喝道:「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頓時,萬千聚集到大纛之下的金戈猛士們猶如滾油之內滴入清水一般沸騰而起,齊聲狂喝:「赳赳老秦,復我河山!血不流乾,誓不休戰!」
「好!好!好!」虯髯老者神情大振,猛然高喝道:「我大秦的赳赳烈士,何人能敵?」
只見老者振臂擊胸,目光徐徐掃過車前已然結列為陣的金戈猛士,目光中含著讚許,良久之後這才低呼到:「收兵!」
「鐺!鐺!鐺!」隨著老者的號令,大纛之旁的戰車上有赤膊壯士以木槌敲響一具銅鉦。
蒼原上,數萬人馬便在這銅鉦的指引下緩緩撤離了戰場。
不久,戰場西北的丘陵後突然湧出了數萬衣著襤褸的麻衣百姓如螞蟻一般蜂擁向了蒼原上滿目狼藉的戰場。這些人猶如嗜血的行軍蟻般,所過之處不論是負傷未死的敵國士兵,還是為國捐軀的本士皆不分敵我一律梟首。不但將割下的首級繫在腰間,還肆無忌憚在屍體上翻找剝掠,無論盔甲兵器或外裳囊袋等等什物皆為目標,甚至剛從屍身上翻出帶著體溫沾染人血的糠餅也可毫無遲疑的塞入口中。更有甚者竟然將剛從死馬身上割下的肉條生生放入口中大嚼,只見數十人只不過十數息之間便可將一匹戰馬分食乾淨,飽餐馬肉之後眾人也不抹去嘴角血沫,飽餐之後的眾人面上便只剩下了猙獰。
「狄啊……狄啊……狄哥哥……」一個身著襤褸的半大少年面無表情,步履艱難的在死人堆裡跋涉著,時不時還要奮力的板起地上的死屍來分辨是不是他所尋之人,或又蹌踉著向身前那些正在忙碌著梟首的人身上撲去,努力的辨認在掛在梟首者腰間的頭顱。但直至夜幕初降也無所獲。少年不禁有些氣餒,尋至一戰車殘轅處時力氣困乏,便坐在了一具伏屍身上悲呼道:「狄哥哥……是死是活,請應弟弟一聲啊!」
「嗯!」也就在這時,突然一聲呻吟從戰車殘骸之下傳了出來,本是悲切萬分的少年立時被這呻吟嚇了個魂不附體,當即面色一白翻滾開去,而一旁正在梟首的幾個漢子在聽到這一聲後,也注目聚首而來。
「鏘!」一蓬頭壯漢手持拾來的殘戈奮力一揮,將殘屍下的一面皮盾割裂,頓時便露出了一個頭紮黑帶的秦軍士兵來。
「賊囚,呸……」見是本國士兵,壯漢面上卻是露出了不屑之情。原因無他,眼前頭紮黑帶的軍士看裝扮本應是專職衝擊魏軍武卒戰陣的秦軍死士,而眼下之地卻是開戰之前秦軍輕騎與魏軍車騎接戰之處,想來這軍士當是一個貪生怕死的無恥之徒了。
眾漢子當下也是齊齊叨了句晦氣,當中一名為首者向那猶自面目呆滯的秦軍死士低聲咒罵道:「死賊囚,還不速走……」
這死士聽聞,卻是突然「啊」了一聲,將目光緩緩向四面打量起來,接著更是舉起雙手放自眼前,口中卻是喃起幾句夢囈:「我是誰?這是什麼地方?你們又是誰?」
「呸……這賊囚怕是被魏狗嚇得患了失心症……」那為首壯漢再次唾了口唾沫後,這便轉身帶著眾人繼續忙碌那梟首的活計。到是那半大少年卻是悄悄的從邊上摸了上來,待壯漢們一走遠,這才向那死士撲將上去,哭道:「狄啊,狄哥哥,你這是怎麼了?」
正雙手抱頭苦思的死士聽聞,突然一個激靈便抬起頭來,雙手抓住少年喝道:「什麼?你說什麼?你知道我是誰?我是誰……你說……你說……」
「哎喲……」死士雙手之力甚大,一下抓得少年痛聲大呼,那少年難忍疼痛忙急聲道:「你是我的狄哥哥啊……」
「敵哥哥?」死士目光一滯,愕然反問道:「我姓敵?敵人的敵?」
少年雖然雙臂被抓得生疼,但也知此時緊迫,當即指正道:「哥哥名叫吳狄,本姓吳,狄是北狄之狄。哥哥本是咸陽城中吳屠戶之子,三月之前因在酒肆誤殺了潑皮干蛾被入罪充軍,後被仲公子嬴渠梁將軍選入死士營……」
聽聞少年之言,吳狄赫然雙目盡赤如遭雷擊。少年顯然不知,此時吳狄腦中確然有兩個聲音在鬥爭著,一個聲音說:「我乃秦人吳狄,乃咸陽屠戶吳保之子!」
而另外一個聲音卻說到:「我是中國人吳迪,生於公元1981年,是一個復原軍人、預備役軍官、作家。有一個漂亮女友,準備在今年北京奧運會舉辦時結婚……」
不一會,這兩個聲音便在吳狄的腦中爭鬥了起來,而吳狄也狂叫一聲雙手抱頭在死人堆中翻滾了起來,直駭得少年連滾帶爬的跑開老遠,直嚎了好半響後這才昏死過去。
是夜,秦軍大營。
再次張開眼,吳狄有些茫然的看著頭頂那片漆黑的帳幕,以及在大營上空默默湧動著的隴西民謠。
此時,某些不為人所知的異變在他身上發生了,吳迪和吳狄兩人的靈魂也終於二為一體。
眼下,清醒過來的吳狄突然想起了莊子發明的行為藝術:夢蝶!
到底是生活在公元2008年的吳迪夢到了自己叫做吳狄的前世?
還是叫做吳狄自己,夢到了自己數千年後的來生?
嘴角微微一弧,吳狄有些自嘲的苦笑了一下,以秦人屠戶之子吳狄的性格見識而言,恐怕是不會有如此感想的吧?看來自己的腦中,還是數千年後吳迪的思想佔據著主動,顯然這就是後世眾多穿越小說中所描寫的那種「奪舍」吧?
思及此點,吳狄急忙將腦中原本屬於屠戶之子吳狄的記憶從頭至尾梳理了一遍:屠戶之子吳狄,生於嬴師隰四年三月二十八。父親吳保,外號叫做吳三刀,以一手三刀解牛之技揚名咸陽。吳家祖上本是吳國人,後逃難輾轉來自秦國,三代都以屠戶謀生。吳狄少壯,年十二歲便入伙持刃繼承了吳保的家業,幾年下來便習得父親吳保高深屠技,解牛也是只需三刀,在咸陽城中博了個小吳三刀的褒譽。三月之前,因在酒肆為妓戶抱打不平與潑皮干蛾起了爭執,干蛾持劍行兇在先,吳狄以屠刀自衛失手將其殺之,後被官府入罪收監。
恰巧這時秦王師隰下詔起兵征魏,按秦律:罪人若立軍功,以功抵罪。況且秦國對軍功向來也是高封厚賞,罪當斬首的吳狄於是便投了軍。投軍之後,吳狄原本是被編入的輕兵營,這輕兵營可說是常規意義上的炮灰營,除陣前甘當炮灰之外、雜役、打掃戰場、救治傷兵等等也是輕兵營的職責所在。按照當時的戰法,兩軍首戰當是以輕兵互毆以試對方實力,三戰過後才會派上正規部隊:以車騎戰車騎、以鐵騎戰鐵騎,以步卒戰步卒。
不過在校場演武時,吳狄那手精湛屠技演化而來的戰技得到了仲公子贏渠梁的讚賞,當即特令將吳狄調入了死士營。這死士營雖然干的也是陣前送死的勾當,但待遇就比輕兵營,甚至比正規的秦軍要好上許多。雖然死士因為需要輕裝衝鋒而不著重甲,但人人都可配上一把青銅劍,並且但有肉食,都需優先供應給死士營。若立戰功,所得賞賜也比普通秦軍要高上許多,可謂是戰國時代的特種敢死部隊了。
今日出戰,吳狄所部的任務正是突擊魏軍的魏武卒方陣,但誰曾想策馬衝鋒行至戰場半途之時,跨下戰馬卻被戰車殘骸絆了一下,吳狄立時被摔出了老遠且跌進了屍堆,這才免去了成為後隊踩成糜肉的命運。
思慮至此,吳狄突然對身處的這個秦國的歷史有些愕然。
按照秦人吳狄腦中的資料,這現今秦王嬴師隰上面的秦王叫做秦惠公,秦惠公後出了個秦出子亂朝,接著便是嬴師隰當政。而後世人吳迪帶來的信息顯示,對於春秋戰國他只熟悉諸如秦始皇嬴政、嬴政的親爹呂不韋、乾爹子楚,還有什麼公子小白,公子無忌之類的人,至於其他的只是恍惚聽過,什麼嬴師隰、贏渠梁,腦中竟然沒有半點印象,更無資料可考證。這一下吳狄有些急眼了,他竟然無法判斷自己所處的究竟是一個什麼時代,甚至也無法判斷這裡到底是不是地球。
不過,就眼下看來,當務之急應該不是確定自己到底身處何時何地,而是趕緊弄點水來潤潤喉嚨,以及正在發出雷鳴的肚子。
「有……有人嗎……」吳狄努力的擠出了一點唾沫潤了潤喉嚨,但發出的聲音細弱蚊吶。不得已,吳狄只好努力的想要挪動身體,可全身無力之下就連抬手的動作都力有不及。但就在這時,吳狄卻是感覺到似乎有人正伏在自己腿上,長時間的壓迫使得大腿有些酸麻,不禁抖了兩抖。
伏在吳狄腿上的正是那個半大的少年,只見他似乎十分困乏的樣子,在感覺到震動之後,只發出了輕輕的一聲夢喃便又熟睡過去。吳狄此時對這孩子是誰已心中瞭然,這孩子是他進入死牢後所收的義弟王良,王良因偷竊飯寮客人餐後的殘食而被街役踢打,被毆痛極的王良一怒之下奪了街役的水火棍反而擊之,不想卻是失手將人殺了,秦王征魏時被一併收入軍隊,和吳狄一道被分到了吃斷頭飯的輕兵營。
今日的大戰,魏軍一改常態,當先便派出了魏國至強的魏武卒方陣和戰車部隊,才使得秦軍不得不以戰車鐵騎對陣,反倒是饒過了王良的一條小命。
想了如此許多雜事,吳狄感覺身上的力氣似乎漸漸回復了些許,也就在這時,卻聽見一陣「咕咕」轟鳴自腹內而出。
「咦……」猛然自睡夢中驚醒過來的王良,也不擦去嘴角口水,直對吳狄歡叫道:「狄哥哥,你可算是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