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相忙道:「非也,非也,我不是亂塵大師,當年曾有數面之緣,我是變做他的樣子罷了。」桃夭夭凝神打量,看他眉目耳鼻身量俱與亂塵等若,只是鶴髮童顏,似要年青幾歲。
無相道:「十五年前見過亂塵大師,現下大約有些不像了。因為要向峨嵋弟子問事,我只當變成峨嵋師尊方便些。早知會嚇著你,不如照現時的人來變。」揮袖輕拂頭臉,換成尚雯珠的面容,胸部隆起,腰部收窄,身材膚色纖毫無差!又說:「變正主子吧,威嚴些個。」忽又改頭換面,化作武玄英模樣,嬌軀穿上男子衣褲,線條曲致柔美,哪有半點女神的威儀?
桃夭夭眼花繚亂,集中靈念探測,察覺對方骨肉皆為真實,絕非虛幻的障眼法,真氣內丹性質相同,法力毫無差異,宛然是另一個活脫脫的武玄英!行走間仙風輕幽,連身上的氣味都別無二致。無相仍不滿意,歎道:「算了,變本人中看。」旋身一轉,變成桃夭夭的形象。
桃夭夭「哇」的大叫,倒退七八步摀住嘴,腦中奇想連翩「幸虧他沒見過靈兒,洞房花燭夜變成靈兒,我非得吃個大虧。若變我假冒新郎……」背皮發麻,一陣毛骨悚然,叫道:「你別變我!千萬不要變我!」無相依舊變做亂塵,道:「我看還是不露面的好。」戴起竹笠,下緣低垂齊鼻。桃夭夭驚魂漸定,問道:「你為什麼變別人,你本來的面貌呢?」無相道:「既名無相,何言本貌。」桃夭夭道:「他們為何害怕你,我總算明白了……你這種法術,可真是……厲害的緊。」
無相笑道:「你的要求我已照辦,該回答我的問題了吧?」桃夭夭道:「問什麼?」無相道:「十五年前我找到亂塵大師,拜託他收養一個女嬰,想問問那女孩現況怎樣?」桃夭夭道:「哪個女孩兒?叫什麼名字?」無相沉吟道:「當日未及滿月,女嬰不曾取名,若照她家族的常例,女孩子必帶個『晴』字。」桃夭夭抓頭道:「十五歲名帶『晴』字的女孩,沒聽過,不曉得。」
無相「哦」了聲,略一出神,道:「如此看來,亂塵大師要抹掉她的身世了……」語氣轉而輕快,調過頭道:「好啦,我要問的問完了,再見。」桃夭夭急道:「等一等!」無相停下步子,凝身不動。
桃夭夭死裡逃生,全因無相的出現,雖然難明敵友,卻不願馬上和他分別,道:「呃……我是想請教……啊,對了,你是熾厲魅師傅。他有種法術專能刺人體痛,神木甲都擋不了,你應當知道吧?」踏上兩步,急切的道:「能不能告訴我,下回遇到該怎麼化解?」
無相道:「用不著化解,那種痛苦對修仙者有益無害,是蓬萊派修行必經的磨礪。」竹竿飄掠,憑空遙點他肩部,桃夭夭登覺如雷電穿身,奇痛突然產生,突然消失,其速快過意念,甚而來不及出聲叫嚷。
無相收起竹竿,緩緩講解道:「神木甲,原名『太白鎖靈胄』,蓬萊仙人太白童子親手製成,披覆在身刺痛入魂,修煉者會體驗到最深重的苦楚。但以這種苦痛去除凡塵**,對磨煉心性極有好處。此甲經神木宮主改造,舊時的功效尚存些微,熾厲魅只不過略加啟動而已。」
桃夭夭道:「能把苦痛的效果去掉麼?」無相笑道:「我可沒有神木宮主的能耐,再說忍痛日久心性愈堅,可以令你的修為達到新的境界。」桃夭夭道:「我不想自找苦吃。」無相道:「那就自求多福吧,經此一遇,熾厲魅今日不敢跟你糾纏。」說罷邁腿欲行。桃夭夭忙道:「慢著,我最後問個事,關係重大!」無相道:「什麼事?」
桃夭夭道:「以後我在那裡能找到你?倘若熾厲魅纏的太凶,我好找個避禍的地方。」無相默然,好像沒聽懂。桃夭夭換個說法道:「呃,這個,至少告訴我……你要上哪兒去?」又靜默半晌,無相才回答:「不知道。」桃夭夭道:「啊,那你從哪裡來?」無相仍答:「不知道。」桃夭夭眨巴眼皮,道:「你跟我開玩笑?」
無相遙望遠空,側影蒼勁如刀刻,緩緩的道:「我是穿游異世的旅行者,來如水,逝如風,不知何處來何處終。」桃夭夭暗想「穿行異世,他是以這種方式修道麼?」忽覺悵然若失,舉起手握了握手指,微風從指間穿過,涼颼颼觸感真切,卻又無從把握,嘀咕:「何處來何處終,我若命終在今日,也不知該往何處去。」
無相道:「中國有句俗話叫『吉人自有天相』,幽冥江都被你填了,你的命大的很呢,呵呵,何必枉思去日?」桃夭夭道:「嗯,我想弄清此處幽冥江的成因。」無相道:「那得問崑崙派仙人。」指向武運堂後方,說道:「以殿後白骨松為路標,行三千里到雲笈莊。你去和趙雲笈談吧,我趕著上路哩。」甩開大步走入黑暗,身影隱去了,旅人的歌兒漸飄漸遠:「前邊道路長又長,我已疲倦仍奔忙……」
桃夭夭佇立良久,幾片枯葉拂過面龐,夢醒似的搓揉眼窩,呼氣道:「我要忙的事也很多。」打起精神,轉到大殿後面,只見風吹葉舞,一株大樹參天獨挺,枯乾的枝條全朝著一個方向,如同乾渴失力的垂死者,把手臂伸向摸不到的綠洲。桃夭夭走到樹下仰觀,枝梢果實慘白,竟是一顆顆骷髏。桃夭夭道:「白骨松,名副其實。」敗葉沙沙灑墜,時急時緩,好像呼應著某個節奏。
此時陰司破敗,地府大亂,失去管束的鬼魂四處流竄,有時成群驚逃打鬥,白骨松落葉如驟雨;有時各方安寧,白骨松葉子落的慢了。桃夭夭尋思「這怪樹的葉子時落時靜,正顯示群鬼的動態。」循著樹杈的指向馳行,少時行完三千里路程,望見前面屋宇棋布,柳樹成排,一座古雅的莊園映入眼簾。
來到莊前入口處,許多鬼魂倒臥路旁,缺胳膊斷腿「哎喲」呻喚。穿蓑衣的郎中奔走其間,忙著給傷鬼包紮上藥。桃夭夭沿路看去,忽有人近身道:「混元上仙駕到,宋六素這廂參拜。」一躬倒地,抬起頭笑容可掬,卻是捨生河上撐船的那個船夫。桃夭夭道:「咦,你叫宋六素,你是艄公啊,怎麼跑這兒當醫生?」宋六素手打拍子,開腔唱道:「此事講起源流長,小仙……」桃夭夭道:「拜託別唱小曲,說白話成不成。」宋六素只得道:「我是鬼醫弟子,平常兼作船工。」
兩邊又走近五個披蓑男子,作揖道:「我們都是鬼醫雲笈道長的徒弟,拜見上仙。」桃夭夭團轉還了個禮,道:「雲笈道長於我有大恩,我要叩階致謝,還煩各位指引門路。」宋六素道:「願效微勞。」自領桃夭夭入莊,其他弟子各司其務。行至莊門,路邊柳林光華燦爛,一群群白鷺時翔時棲,銜來地河珍珠鑲入柳枝,點點星星螢光明淨。或有老舊暗淡的珠子,白鷺便用長喙取下更新。
宋六素道:「柳樹放射的光明,可照亮鬼眼,使他們很遠就能望到。」方看時,樹下道旁殘軀橫藉,病弱受傷的鬼魂們隨處躺臥,走進莊門愈見眾多,迴廊庭院幾無插足的空隙。宋六素命莊丁搬移傷患,清開小徑,一面說道:「地府各獄已破,鬼魂四處作亂,受傷的比往日多出好幾倍。」
桃夭夭道:「這莊子專門收留傷鬼?」宋六素道:「是,收治流離失所的遊魂。各獄鬼囚受刑消罪之後,強壯的鬼魂徵入滅魔軍,傷病者若有惜命延生的覺悟,可循柳明到莊上醫治,雲笈道長從不拒卻。」
桃夭夭歎道:「雲笈道長果然仁厚,連鬼魂都醫治。同屬崑崙仙宗,武玄英他們抹煞人性,所作相去霄壤。」宋六素解釋道:「鬼性非同人性,除之符合正道,這點雲笈道長是贊同的。他之所以醫治鬼魂,只想從中選取修仙的門徒。因為惜命常是修仙的初衷,渴盼長生不老,修行方可恆久。」
桃夭夭忽起疑念,問道:「你是人是鬼?」宋六素先不答,撩開衣襟,取出條血淋淋的狗爪,「卡嚓」咬下一塊,說道:「早先是鬼卒,修道兩百餘年,鬼氣煉作仙氣,一般就看不出原形了。」桃夭夭指著血肉道:「你這是幹嘛?」
宋六素道:「小人生前愛吃葷腥,世間常有七種惡葷,狗爪,馬皮,人腸,豬膽,牛脬……小人食之成習,修仙戒除六葷,只有這狗爪子的葷味難戒,故取名叫宋六素。」吃完抹乾血跡,笑道:「平日唱歌念訣,很久未得閒聊。今兒說著說著舊性復發,教上仙笑話了。」桃夭夭暗思「鬼性怪異,當真如此?」皺起眉頭,不再跟他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