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姑道:「依我之見,法咒對龍姑娘無甚大害,帶在身上作為瑕疵,或能抵消命裡的災禍。人太完美,福壽必短,這咒倒是不除的好。」
龍百靈莫知所云,一提自身帶咒,她就沒法細思,好像心竅被某物堵住了。琰瑤環道:「靈兒這孩子從小受欺,災禍可從沒少受。禍福相依,如今該輪到她走好運了。您大慈大悲,幫她除掉詛咒罷!」桃夭夭也說:「望前輩出手施治。」先前他不太重視此事,估計魔芋大夫喜歡研究人體奇征,逮著龍百靈一點小毛病誇大其詞。今聞麻姑說「並無大害」,更是放心落肚。琰瑤環央求甚急,他隨口附和而已。
麻姑道:「既是玄門師尊發話,老婆子就試試了。龍姑娘十天內不可離開元始峰,我布符陣為你清滌元神。」桃夭夭道:「十天?那麼久?」麻姑道:「此咒雖不傷身,但遊走幻變,比那臉上的咒結高妙百倍,清除起來很費時日。」
亂塵大師道:「靈丫頭留在此峰除咒,正好給琰瑤環作個伴,如此安排滿意嗎?」琰瑤環喜道:「大師恩德天高地厚。」緊緊挽住了龍百靈的胳膊。亂塵大師道:「談不上恩德,甘苦自取,我只能幫你們暫解憂煩。」慈目微展,悠悠的道:「青鉉,你的苦厄卻到頭了。」
許青鉉垂著頭站在後方,一直神情淡漠,門派變故人情是非,似乎與他再無任何相干。逢當大師呼喚,上前跪拜道:「弟子脫離苦海,終於返本歸真。」亂塵大師道:「怎麼講?」許青鉉道:「我本不是修道之人,妄入玄門迷失本性,一生的作為損人誤己。弟子悔悟前錯,願廢棄道行,從此做個拔草鋤土的農夫。」
亂塵大師笑道:「呵呵,你早點悟到此節,何至於吃苦大半生?那年我趕你離派,就想讓你認識自己的本份啊!」停了少頃,語重心長的道:「天生萬物各具特長,各存缺短,各有各的用途。頑石可堵洞,朽木可填溝,用來支撐大廈就不行了,所以自省自知乃是順應天意的。許青鉉質本魯鈍,性又熱烈,身處鄉里可為家長莊頭。可歎他不識本份,偏執參修玄法,在奇幻怪誕的仙魔世界中窮奔顛忙。犯下大錯也吃盡大苦,此非他本質惡劣,只因走錯了人生道路。你們……」忽看桃夭夭嘴唇微蠕,問道:「我說的不對麼?你有異議?」
桃夭夭道:「大師句句金玉良言,就是太長了點,大家不太記得住。」心說「女怕嫁錯郎,男怕選錯行,這麼簡單道理也要嘮叨,鉉叔本來愧恨在心,聽了該有多難受?」亂塵大師笑道:「你本性仁善,無視權威,竟是修仙滅邪的奇才。諸位天賦各異,老頭兒細說不了。相見無日,大夥兒好自為之罷。」眾人躬身道:「大師教誨,受益良多。」亂塵大師道:「青鉉暫留幾日,等山境清寧,可去三村附鄰安身。」許青鉉伏拜受命。
祈請已畢,再沒人跪上石板。麻姑燃起「送神符」,石鏡中人像模糊,消淡,漸至空無。亂塵大師道:「去休去休,今日之會,大損我功行。」一語裊裊,隱入虛神石鏡。
麻姑道:「化入聖道,靈肉將行遍諸世,仙體昇華為道元神體。此乃本派最高成就,也是歷代高賢最終的歸宿,若行程未能完成,必使靈肉湮毀,永無第二次機會。因此各位不要再來打擾大師,峨嵋派的事務,往後請自作決議。」
桃夭夭道:「明白了,現在晚輩當家,是該由我拿主意。」轉身走向林外,道:「侯兄,蘭兄,你兩位協助凌波守護山場。何兄,你把風雷弟子召回聽調。黃兄,你去逸性谷放出老猴子通臂仙,叫它帶群獸迎接道宗的齊雲派。那齊雲掌門是個老渾蟲,我早給他預備下好大份的厚禮。」一連聲發令,眾徒喏喏應承,一面隨他而行。龍百靈道:「我送送你們。」輕輕掙脫琰瑤環,快步跟出。麻姑道:「早去早歸,別走遠了,琰瑤環你先入符圈清神吧。」揮手撒了一圈符紙。琰瑤環不敢違背,只得任百靈走開。
來至化聖池邊,眾徒料桃龍兩人有話私聊,告了退各忙其務。黃幽還想逗留,被何九宮拉了一道風飛遠了。溶溶月光之下,只剩兩個身影相伴。桃夭夭忽然跳開數丈,頭腳顛轉,風車似的翻起觔斗。
一氣宣洩,連翻四五百個觔斗才站住,展臂長噓道:「啊,舒坦了,差點沒把我憋死!」龍百靈靜靜的看著,等他挺直腰板,走近掏手絹給他擦汗。卻見面不紅口不喘,神完氣足,只頭髮裡沾了些草屑。百靈伸出嫩蔥般的手指,捻掉碎草泥點。桃夭夭心一軟,道:「靈兒……」百靈道:「別動。」妙眸澄澄,柔荑纖纖,仔細的給他清理。
桃夭夭拿住她的手,道:「靈兒,我對不住你。那會兒讓你下山離派,全是昏了頭混扯,我心裡其實痛的要死。我,我可不能沒有你。」龍百靈指尖微伸,按住了他的嘴唇,凝眸相望良久,輕聲道:「抱抱我。」桃夭夭沒動彈,驀地將她抱緊,胸中甜意湧蕩,鼻子裡卻一個勁兒發酸。百靈耳朵緊貼他胸膛,聽那咚咚雄勁的心跳聲,男兒的氣息衝入鼻端,登時神搖魂醉,身子酥軟站不住。桃夭夭將她橫抱懷內,彎腿坐到草地上。
龍百靈沉浸在醉意中,暗道「不是兄妹!不論瑤姨是我的什麼人,相公都不會是我的親兄長……他抱我的感覺明明是夫君愛郎,我絲毫沒感到親情,全不似瑤姨抱著時的親厚感。千真萬確,他絕不是我的親生哥哥。」轉念又感心驚「如果我是瑤姨的女兒,相公和我又不是親兄妹,那麼……相公卻是誰的兒子!?」
桃夭夭哪知她的精巧心計,眼瞧玉容嬌妍,含羞帶怯,登生無盡憐惜。一仰首,面向一輪明月道:「好美的月亮啊!」
龍百靈聞聲睜眼,轉過臉瞧向天空,恰好幾縷雲煙飄過,輕紗般遮住了月輪。桃夭夭道:「哎呀呀,月亮藏起來了!那位天仙在場!竟有閉月羞花之功!」輕撫百靈的面龐,逗趣道:「月兒再美,也知比不過我的靈兒。」龍百靈嫣然一笑,「天仙」兩字勾起心事,側著頭若有所思。
桃夭夭察覺她內心的憂慮,歎道:「今兒的經歷真像做夢,早晨我還是峨嵋逃徒的兒子,之後聽聞舊事,方知父親是位男子漢,高興沒半天,又成了沒爹的野種。嘿,一日命運幾起幾落,能把人折騰瘋。」吁了口長氣,把她摟緊了點,微笑道:「幸好經亂塵大師開導,我一下子想通了,也從中悟出些道理,你要不聽。」百靈道:「要聽。」桃夭夭道:「老天爺,他最愛整人,攪的命運七顛八倒,咱們不用理會他。只要靈兒愛我,我愛靈兒,天底下又有哪件事值得煩惱?」
龍百靈心頭一震,暗道「是啊!只要此身能為相公擁有,我們的身世有甚要緊?刨根挖底自尋煩擾,我到底在想些什麼?」拋開繁巧的思緒,登覺蕩氣迴腸,心暢無比。喜極欲待歡笑,卻莫名的把臉埋進他懷中,嗚嗚噎噎的哭開了。
桃夭夭輕拍她肩背,一如兒時情狀,龍百靈哭了會兒仰起臉,只見青絲斜繞雪膚,眉間若籠輕煙,透過朦朦淚霧,那纏綿的眼波似能將愛意刻入骨髓。桃夭夭看的發癡,一顆心幾乎停止跳動,暗想「我就此死了吧,好永遠記住這一幕。」恍惚喚了聲:「靈兒。」百靈道:「嗯?」又叫了聲:「靈兒。」龍百靈眨了眨眼,暗說這是怎麼了?桃夭夭吃吃的道:「靈兒,你知道你有多美嗎?」料不到有此奇問,龍百靈微一發怔,深深的道:「只有從相公嘴裡說出來,我才覺得自己美。」暗謂我之美為君而生,為君獨享,旁人的欣賞都無意義。桃夭夭如聞天音,飄飄然好像升入天堂。百靈伸手指摸過自己的眉額,眼睫,鼻樑,嘴唇,果然覺得自己美貌無雙,驕傲悄生,每根髮絲都似在散發神采。
清輝柔柔灑落,籠罩著少年情侶。空靈幽幻的美景中,真盼天長地久永無止期。桃夭夭忽歎道:「金風玉露一相逢,勝卻人間無數景。」龍百靈婉然一笑,道:「盈盈河漢清且淺,脈脈相望不得語。」
桃夭夭所念之句引自宋詞,指牛郎織女年年約會,遠勝人間男女的情愛短暫。他是有感而發,意境不很合宜。龍百靈略改漢詩作答,諷喻牛郎織女遠隔銀河,平時想說句話都是奢望,更不能像我們這樣對詠唱和。兩星情意雖延長萬古,卻似河水般清淡淺平。感懷兩星的同時,又暗祈你我兩情長守,可別像兩顆星星那樣離合不定。她的辯答蘊味深妙,即情又應景,自是超過「金風句」甚多。桃夭夭輕彈她鼻尖,笑道:「才女,說不過你。」龍百靈「啊」了聲,扭轉身子道:「這兒離天好近,正好瞻仰天上那兩位。」遙指星河,但見雲影森渺,星光璀璨,宛如長帛綴滿了大大小小的明珠。